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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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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驶过背景色苍白的铜安巷时,我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句歌谣,不知是谁家的娃娃,这么晚了,也不回家。我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灰白的铜安巷,想要寻那歌声。可马车声辘辘,我遍寻不见,只瞧见了那巷子口,孤零零的一只狐狸。狐狸张口,像是在唱歌。
我问杨姨母,狐狸也会唱歌吗?
姨母没有答,反而是同车的李家妈妈笑了笑,道:“狐狸不会唱歌,可秦宁馆的狐狸会呀。小姐不妨去问问老爷,那的狐狸唱歌可好听呢。”
杨姨母张了张口,像是要打断李铜安巷家妈妈讲话。可她随即放了块蜜饯入口,并未多言语什么。
我并不想去问爹爹,也不想知道秦宁馆的狐狸唱歌有多好听。爹爹最近为外迁的事忙的不可开交,若我去了,只会训斥我不懂事。我想了想,于是问李家妈妈,“那秦宁馆的狐狸唱歌有铜安巷的狐狸好听吗?他也会唱童谣吗?”
李家妈妈一愣,什么童谣吗?
“一群妓子又怎会晓得童谣呢”,她摆了摆手“不会不会。”
见她这么说,我才放心。铜安巷果真是个好地方,连狐狸唱的歌都如此与众不同。只可惜,我这马上就要走了。
永亨元年,新帝登基,处置了一大批乱臣贼子。父亲身为废太子拥护者,不幸入狱,因父亲一向清廉,朝中大臣竭力保荐,才幸免于难。
后来,新帝大赦天下,父亲留官外放,谪去蜀中永宁郡做太守。我也因此同父亲的妾室杨氏一起,被父亲安排回了高阳老家。
父亲是个极细心的人,一生中唯一错处,不过是站错了队,成了废太子的党羽。临行前,父亲在朝中的朋友皆来送行,目光所至之处,皆是一片唏嘘。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送别场面,杨氏也在一旁掩泪唏嘘。我多多少少有些不解,只知要与父亲别离,少则三五年,多则永生。
杨氏叫我也哭几声出来,说什么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可我并不难受,可以说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一想到父亲离开后,无人管我课业,祖父母对我又格外悉心,蜜饯果子想吃多少有多少,我就有些兴奋。
我望着马车外父亲远去的身影,隔着重重光日,一点一点任由野色拉扯变小,长亭长,短亭短,直至我再也望不见他。世事种种,都尚不及我伤心,马车轱辘声摇摇曳曳就一股脑挤进了耳中。
杨氏问我是否饿了,我摇了摇头,再望向窗外时,马车就已驶出京郊,朝着清河去了。
短短半月,我就到了高阳。
山间野路边上的草木是如此丰茂葳蕤。高阳五月间的溪水边早早得就已经挤满了浣纱的农女。
杨氏端坐在车里,唱起了农谣,什么“凤凰岭长又长,沂蒙山上景色好”。自幼跟从状元父亲学诗文学字画的我着实未听明白这曲有什么好,可偏偏高阳的百姓都是这样唱的,包括我的祖父母,也包括我日后一同玩耍的伙伴姐妹。
马车自进入高阳境内,顺着官道走了二三日,约摸有三百里路。路过鲁山时,杨氏指着路边一座破破烂烂的房子跟我道,那是她幼时的家。可她突然这样跟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自是不信的。那房子少说也得有二十年没有住人了,打眼一看屋顶上的草都长了两人高了,怎么会是她的家呢?她今年才二十七,只比我过世的母亲小四岁。
可她信誓旦旦的跟我说,准没有错的,那房子门口有一棵枣树,每逢秋日,过了八月十五她就会约上东邻的女伴打枣子吃。甜甜糯糯的枣子又红又软,她抱着簸箕坐在门槛上,一吃就是一下午。
仿佛那桩回忆甚是遥远,远到那棵门前的枣树还在,门口的门槛还在,小女孩扎着二十年前流行的发髻在香糯的枣子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我是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枣树的,也没有尝过二十年前的枣子的。我望着杨氏,杨氏望着那座孤零零竖在山坡上的房子,自此一路无话。
好不容易路过了遥远又漫长的鲁山,又路过了一条绵远又悠长的河。在一个庄子里拐了七八拐,我和杨氏就到了祖父母居住的地方。
杨氏将我抱下车,远远的,我就看见祖父牵着祖母,还有叔父叔母,堂哥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站作一排等我。
夕阳西下,树影婆娑,映得高大的院墙微微有些发红发烫,可远处东边的天上偏偏浮现出了个半明半昏的月牙,将一旁酱紫昏红的景象打破。此情此景,我瞥见杨氏的眼圈泛了红,紧接着,不知为何,我鼻头也一酸。
祖母抱过我来,哗哗的就开始哭,我也跟着她哭。众人也都开始抹起了眼泪,连一向强硬的祖父也不例外。
祖母用她那被岁月侵蚀磨砺过的宽厚大手轻轻抚着我的背,在一片哽咽声中问我累不累,饿了否。
我一一答着,答不上来的杨氏就替我答着,包括父亲近况,临行前可说了写什么,还有写给家里的信云云。我实在是记不得那么多,幸而有杨氏,杨氏仿佛什么也知道。
祖母问杨氏,这一路可还太平?
杨氏低头答道,一路太平得很,无险也无阻,幸而一路有宋先生相送。
说罢她回头望向了在马车前□□的宋叔叔。
宋叔叔是我父亲的义弟,名叫宋榕。自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禁军处做事。此番是专门来送我和杨氏。
祖父与叔父急忙向宋叔叔道谢,并央他进家休息吃席。今日祖父专门为了迎接我们,特意去请了郡中最有名的厨子。
一番折腾,来看望我的亲戚来了好几个,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也难怪,我自小在京中长大,鲜少回来探望祖父母,不认识的亲戚海了去了。
方吃完席,我就昏昏睡去了。前来探望的几个婶婶挤在我床头同祖母依旧说个不停。我隐隐看到杨氏安安静静得待在一旁伺候着祖母婶婶们吃茶。
我问杨氏,姨母可曾困了?
杨氏很温柔的抚了抚我的额头,叫我不用管她,安心睡就是了。她总是喜欢答非所问,明明就是问她困不困的事,她偏要用其他我没有问她的话来回答,我想不明白,苦恼了好一会儿。
可小孩子的忘性大,每每睡过去之后就容易不记得了,故而我每次回想起来自己忘记的事,就恨不得挠我自己两爪子。
我问杨氏,为什么你还不睡?
她说不困。
我想着她这一路上皆是昏昏沉沉得在睡觉,于是只好转头睡去。
杨氏是个好姨母,虽然她总是有自己的道理,也喜欢向我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