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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清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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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清贫(良玉)
我离开张府时,只带了一箱衣物和两车书。老管家私下帮我雇了车夫,又悄悄在衣箱里放了两贯钱。他立在门口,遥遥望着我们离去,身影里透着说不出的寂寥。自此事后,我便算是与张府断了关系,偶尔在市井上看见府中故人,他们也不敢上前相认。
日子过的很是清苦,但锦儿未曾抱怨半句。她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却可以将饭菜做的有模有样了。我进了一家书社,在里面接一些杂活,例如打理书楼和给富家子弟的文章润色,得到的报酬还算不错,但为了供我准备科举,家里总是不宽裕。
有一回我替别人修改了一篇策论,对方十分满意,随手丢出一块金饼作为酬劳。市面上是不流行金银易物的,银还好说,金块只有在大店铺里才能换开。途经锦绣坊时,我忽然想起上次锦儿站在这里面看着一件衣裙发愣的事情。
那是一件珍珠白的儒裙,挂在店铺的角落,在一众华丽的裙装里并不起眼,但锦儿当时一眼就瞧中了它。伙计迎上来,先是吹捧了货物一番,见我不答,他只好叹道:“这件衣服的用料和手艺都是顶好的,可惜是不时兴的样式。买得起的人觉得过时了,不讲究的人又嫌贵买不起。”他左右看看,凑上来低声说话,“这可是以前的东家叫人赶出来的衣裳,是要给自家小娘子的,可惜……这位郎君,你知道锦绣坊以前是姓什么的吗?”
“姓什么?”我问。
他挤眉弄眼的笑开了,说:“姓何!”
我还记得那天锦儿看见它的反应。她的目光定在上面,忍不住伸手触摸丝绸,让生了薄茧的指尖再度感受到那种特别的柔滑。可她才轻轻碰了两下,就像眼前是个易碎的梦一样爱惜地收了手。
我知道,她是想起来以前的生活。那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谁不向往呢?那时候她快乐的像枝上的灵雀,眼睛干净澄澈,从未浸染风霜。一场天上地下的巨变和至亲的离世,让她有时候笑着笑着,却突然悲伤怅然起来。
她把我推出房间,用力关上门。里面静了会儿,然后传出她压抑的低泣声。
我站在门前,看着暮色四合,云间生出新月,突然想喝点酒。最好是三勒浆,这种蒸了三道的烈酒最是消愁。可我是不饮酒的,因为锦儿讨厌酒的味道,而且我一贯希望自己保持清醒,酒是会醉人的。
那便看书吧,书也醉人,我却不会因它而迷乱,反而愈加理智。我叹了口气,回书房挑灯夜读。到了二更天,我听见锦儿在外面叫我出去。
她换上了那件儒裙,细细的画了梨花妆,亭亭的立在庭院里。见我看过来,她转了一个圈,裙摆散开。珍珠白的丝绸泛着温润柔和的光,像凝了一层月华。
天上有一轮月,地上也生了一轮月。
她走过来抱住我,说:“良玉,我们成亲吧!”
我也紧紧抱着她,轻轻吻了她的眉眼,笑着说:“再等等,等我金榜题名了,我要用盛礼迎你进门!”
六、意外
长安城里的胡人越来越多了。在街市上不时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胡儿放肆的大笑,用不同于汉人的语言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什么。他们出入酒肆与妓馆,行走在大街上时,会指指点点的调笑起姿色不错的女子。
就好像他们抛下了对天朝上国的崇敬,原本压抑着的反骨又生长出来了一样。
何锦已经不再单独出门了。她生得好看,又是混血,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意。一个有点身份的胡人瞧见她后,上前调戏,即使被张贤打得眼眶青紫,也没有休了心思。
书社里的书生看见张贤那用竹板夹起来的左臂和跛着的走姿,问清缘由后,都为他不平。有消息灵通的人开口道:“听闻是那边吃了败仗,损失不小。现在我朝国力不比太宗那时,可以平吐蕃、征四夷……这事传来,总觉得要起乱子了!”
众人不以为然:“怎么会?前几年陛下还收了那安禄山为义子呢,那狗儿一般献媚的胡人敢反?”
那人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转移话题道:“罢了罢了,我们且来想想曲江文会的事吧!那才是我等读书人的盛会,到时候陛下也会驾临曲江畔,览众英才!”
他们高谈阔论,兴致正浓时,外面突然有一个小童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大喊道:“张大哥,锦儿姐姐被贼人刺了一刀,你快去医馆啊!”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张贤跌坐在椅子上的声音。他定了定神,招手让那童子过来,问道:“情况怎么样了?”他的语气还算温和,但那只按在桌沿的右手已经指尖发白了,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
童子有些害怕的退了一步,看着他沉下来的脸,怯懦道:“尚好,大夫说没伤到要害,可是……”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可是锦儿姐姐流了好多血,衣服上是红的,地上也是红的!”
张贤勉强冲他笑了笑,安抚道:“别哭了,带我去找锦儿吧,你是个好孩子!”他跟在童子后面,步子有些绵软的走着,却还是不住的催促。
有人见他伤了脚,走得踉跄,心下不忍,便赶去扶他前行。
“情况稳定下来了,这位郎君不必如此心忧。”老大夫书写药方的手顿了顿,“但伤者需要静养,也要好药材补身,你……倒是有花费小的方子,不过恢复时间会长些。”
“那便用好药吧,总不能苦了她的!”张贤叹了口气,声音低而轻,显然是怕扰到里间睡下的何锦。那伤口在处理之后都让人心惊,再听了医女转述给他的最初情形,更是让他的心都好似被拧了起来。
伤人的是上次被他打伤的胡人。那人一直贼心不死,今日见何锦出门落了单,便拦下她。有路人看见了,惧于胡人手上的刀,只敢远远看着。胡人起先只是用刀来恐吓何锦,但在被砸了一篮子菜后恼羞成怒,动手拉扯时伤了人,惊慌之下丢下刀就跑了。
跟过来的书生有些门路,打听消息后来见张贤,只道那胡人有来历,是安禄山的子侄,而安禄山正得陛下宠爱,此事怕是得不到公道了!
而张贤接过那把刀,应付了客人之后,一言不发的提起笔,目光落在了曲江文会的诗稿上。
那是他面圣的希望!
七、公道(良玉)
当时我看着赐下的财物和让我去蓝田上任的任命,心里是告戒了自己无数次才忍下潮水一般涌来的悲愤,向那位荒唐的陛下谢恩。
我在曲江文会上见了那位陛下,他并没有百姓想象中的那么威严。我陈述了事情,请求他将惩罚那个胡人作为对我的赏赐。
安禄山看着我的眼神像草原上的狼,他开始诡辩和求情。
杨贵妃皱了皱眉,她打量我一下,又看看自己的养子安禄山,已经作出了选择。她娇嗔着对陛下说:“那女孩儿不是没什么大事吗?再说,伤人的胡儿也不是故意的,给些补偿便罢了吧!”
不愧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在她的轻言细语中,负责刑典的官吏重新回到席上。陛下先是称赞了我的文才,然后道:“朕赐你十万钱。前段时间蓝田县令违法乱纪,已经削官,县令一职空悬,你可去上任。”
当真可笑!
我一心科举,为的是富贵荣华,让锦儿过上好日子。可这样来的官职,比不得登科及第干净,也补偿不了锦儿受到的伤害。
怒火和不甘灼烧着我的心,但无可奈何。我低眉跪谢,在转身时抬眼看见曲江那奔流的水和远处水墨一般的山色,忽然想到“江山如画”一词。
江山如画,它们美的像锦儿曾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