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长安》谢长生

4、4.浮梦（结局）

　　八、红妆

　　蓝田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百姓安乐。

　　何锦走在街上，步子轻盈得像小鹿。两边的菜贩货郎大多认识她，一路走来，丫鬟小翠提着的菜篮已经满了。方才谢了一位塞来鱼虾的阿婆，老人只道县令于她有恩，如何都不肯收下何锦给的钱。

　　听着百姓对张贤的称赞，何锦笑得眉眼弯弯，极是欢喜。

　　她的良玉，是世上最好的人。

　　绕过路口，何锦忽然听到喜庆的乐声。只见富户江家的大门上挂着红绸，迎亲的队伍正往门内走去，为首的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后面是八抬的喜轿。她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明明是热闹的氛围，她的情绪却渐渐低了下去。

　　“我今天看见江家娶妇，排场好大啊！”

　　“江家有钱，正常。”

　　“我听说李家这个月二十六日要嫁女儿，看他们大肆采买的样子，到时候说不定会十里红妆！”

　　“市井里胡说的吧？李老爷还欠着税没交，办不起那么多嫁妆。”

　　何锦有些恼了，抽走张贤手上的书，撑着桌子俯身看他：“你说，到底什么时候娶我？”

　　本以为张贤会左右顾而言他答不上来，谁料他只是怔了一下便答道：“下月十六，我都安排好了！”他戳了戳何锦脸上的酒窝，见她的脸红得好似用了三层胭脂一样，不由畅快地大笑起来，“阿锦，不矜持啊！这么想嫁我？”

　　“才没有！”何锦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顿了顿，迎着张贤带了笑意的眼睛，声音又低了下来，“天下俊杰虽多，但良玉你是最适合我的，喏，下月十六，我等着呢！”

　　时间流水一般的走了，良辰吉日在期盼中到来。

　　何锦在江家住了一段时间，原本是因为张贤和江老爷商量，让她从此地嫁出，但江氏夫妇见她可爱，又怜二人无长辈操持婚事，干脆认下她为义女。婚姻大事，里里外外的事物十分繁忙，连全福夫人都是江夫人寻到的。

　　江老爷抚着长须感叹：“我上月家中娶妇，这月嫁女，喜上加喜，极好！”他看着张贤一路游刃有余的解决自家子侄的刁难，连催妆诗早有准备，想想自己儿子当时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由长叹一声。他推了大儿一下，沉声道：“背妹妹上轿吧！”又见张贤一身吉服丰神俊朗，正向他走来，便叮嘱道：“阿锦是个好姑娘。”

　　这是第二个人以着“岳父”的身份对张贤的叮嘱，张贤正了神色，认真道：“我知道的。”他便是负了自己也不会负了她的。

　　何锦坐在轿中，听见百姓的祝福，心中有种得偿所愿的甜蜜。

　　铺十里红妆，嫁如意郎君。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拒绝不了的风光和美好。何锦微微低头，眉眼间是盈盈的笑意。

　　这一天，整个张府都被喜庆的气氛笼罩着。府里宴着宾客，府外也有酒席供人吃喝。百姓自发地聚集在一起，送上贺礼，带来家中的蔬菜和碗筷——他们不愿意让张贤破费，便自己出东西为他办开排场，分享一份喜悦。

　　这才是真正的盛礼，不是高门大户的纸醉金迷，而是集了一城百姓那朴实真诚的祝福的盛礼。

　　九、死别（良玉）

　　战乱的消息来得很快，安禄山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反叛，不得不让人觉得讽刺。

　　面对安禄山和史思明麾下激发出狼性的叛军，长久未经战火洗礼的士兵败得很快，战报不断送进长安，驿站的马都不够换用。

　　开战败退，败了就退守下一城。再战，再败，再退……偶尔有捷报传来，也很快被埋进败绩里。

　　我没敢告诉锦儿，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已经八个月了，受不得惊吓。但瞒不住了，蓝田的街市上行人稀少，家家都关门闭户，显然是听到了风声。

　　那天天气晴朗，她在院子里面晒太阳，手里缝着一件小小的粉色衣服。

　　我不知道是不是女人当母亲时都喜欢用这种方法表达对孩子的爱。锦儿女红不好，她平日不肯替我缝一双袜子，如今却拿着针线不愿停下手。

　　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我放轻脚步走过去。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爱人的拥抱。我抽走她手中的衣料，劝道：“别在太阳下缝，对眼睛不好。”

　　她“哦”了一声，偏头看我，问道：“良玉，你说我想要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笑道：“你想要女孩，和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儿。”她嘟起了红润的嘴唇，又问：“那你呢？”

　　孩子好像踢了一下我的手，那种生命的美好让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便低头道：“我们可能要入蜀。”

　　“去蜀地？”她抬起头，惊讶的问我，“为什么？西蜀到处都是山，山路难行，去那里做什么？”

　　“陛下已经准备离开长安，入蜀避难，长安百姓也收拾好家当，他们就要走了。”我解释道，“前线败的太快，但朝上还忙着争权，叛军快要打到这里来了。”

　　“可是，良玉，”她面上带了忧色，急急地拉住我的手，“大夫说我底子薄，孩子不稳，是经不起颠簸的！”

　　我定定的看着她，半响才道：“为了活下去。”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人间的不幸让他的出生为母亲带来不幸。

　　没有产婆，小翠在屋里帮忙，我和车夫捡了些还能用的盆碗烧水。热水一盆盆的端进去，再拿出来便红的刺目。我忙得停不下手，只能在换水的间隙里看看阿锦，喊些安抚的话。

　　孩子是早产，加上阿锦身体不好的缘故，竟是许久都没能生下来。她咬着木块，痛的半昏半醒，屋里是浓的可以把人浸住的血腥味。

　　日头已经偏西了，前面的城池在傍晚便会关闭城门，后面则是追着百姓足迹而来的叛军。再停留下去……车夫见劝我没用，急得在马车边打转，若非他在户籍上是我名下的仆人，应该早就跳上车逃了吧？

　　我自嘲的笑了笑，丢下手里的东西。刚要进屋，却见小翠抱了一个婴儿走出来。

　　“血崩了，”她把孩子递给我，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只喃喃地道，“没有大夫，止不住血，夫人会死的！”

　　我站在门口，血的味道扑面而来。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杀死自己。

　　阿锦转过头，声音低到我的脸贴着她的脸才能听见。她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看了看孩子，答道：“是男孩，一定是像我一样好看的男孩。”

　　她笑了：“好看也要有才华撑着，良玉，你要教好他。”她又缓了一会儿，才轻轻叹道，“可惜了。”

　　可惜不是女孩？

　　还是可惜没法照顾孩子，看着他长大？

　　还是可惜……阿锦，那与子偕老的承诺，完不成了吧？

　　我眨了下眼，酸涩的眼睛里涌出润泽感，像是泪水要落下来。我忍住了，锦儿最后看见的我，不能是一个软弱的父亲。我要让她安心。

　　“让我再看看他吧！”她好像累极了，下一瞬便要再无声息了一样，但强撑着看了孩子一眼。

　　我再抬头时，落日的余晖从破瓦中漏出一缕，照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那束光里有浮尘在旋转，细小而轻盈。我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唤我，就像多年前的月夜，声音低而缓，带着无尽的眷恋。

　　“良玉。”

　　我说：“我在。”

　　可没有下一声了，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一十零、好梦

　　清明。

　　一辆马车疾驰到城郊，在桃林深处停下。八岁的孩子踩着踏板跳下来，先是向坟茔拜了拜，方才去叫醒倚着石碑的男子。

　　“爹，地上凉，你病了娘在天上可不会高兴！”孩子招呼着下人将他扶起，眨着明亮的眼睛，忽然问道，“睡得可好？”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温声道：“做了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