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风十里

3、第三章 白纸黑字好过一切人心

　　这一天，每一秒钟的时间都化身为一只嗜血之虫，啃噬着顾绍一残存的躯体。早上他一进门，灰青的脸色吓得林琳赶快飞奔去向同事做好暴风雨来临前的准备。
　　今天顾绍一一反常态，并未向办公区同事问好，他今天不想和任何一个生物做交流。关上办公室的门，他将自己重重地放倒在椅子上。
　　刘品青推门进来。“怎么回事？”刘品青小心翼翼观察着顾绍一的神情。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顾绍一如此状态，整个律所只有她知道顾绍一曾经因为重度抑郁自杀的事，连她都后怕。还好顾绍一今天来上班了，如果留他一人在家，万一一个想不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和顾绍一相识之后，刘品青更多的是将他当做一个弟弟，而不仅仅是合伙人和好搭档。
　　顾绍一背对着办公桌，凝视着窗外。“章悦今天登记结婚。”
　　刘品青倒吸一口凉气，并不是因为这个消息，而是她竟没有从顾绍一的语气里听出任何的情绪，愤怒或悲伤，什么都没有，好似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只是贸易术语的解释罢了。这简直比他在她面前暴怒更为可怕，她凝视着深渊，这深渊背对着她，她都感受到了战栗。
　　“呃，那个，”一向伶牙俐齿的刘品青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那你？”
　　顾绍一转过身来，依旧面无表情。“文森特那个案子，合同拟好的话，待会开个会。”
　　刘品青“嗯嗯”地胡乱应着，退出房里。拍了几下胸口，自言自语道:“没反应？怎么比有反应更可怕？”

　　在旋转餐厅的晚宴，顾绍一并没有赴约。
　　章悦带着新婚丈夫到达餐厅，迎接她的是豪华又甜蜜的情侣套餐服务。鲜花红酒音乐。沉浸在新婚幸福中的章悦在这一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次晚宴在顾绍一的计划中，他该是男主角。
　　吃到最后一道甜品，章悦想起要给顾绍一一个电话，她很想谢谢顾绍一如此贴心地为她和新婚丈夫安排如此美好的晚餐。服务员送上最后一道甜品，随之也送来一个礼盒。
　　“小姐，这是顾先生特别交代送给您的礼物，祝您新婚快乐！”
　　章悦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打开了礼盒。里面是一个红色丝绒首饰盒，她迟疑了一下，打开，是一枚钻戒。章悦的笑容消失了。
　　坐在对面的新婚丈夫关切地问她怎么了。章悦迅速换上笑容，说我只是太感动了。

　　此刻，章悦站在顾绍一的房门外。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门打开，顾绍一那张平静淡漠的脸出现在章悦面前。虽然章悦早已经习惯了这张脸，此刻的她，却莫名感到恐惧。
　　“啊哈，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个求婚戒指哎！”章悦笑着，伸着戴着钻戒的右手放在顾绍一面前，以她一贯欢快的语调说:“谢谢你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顾绍一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即便站在门口的吊灯光线很柔和，章悦依旧看到顾绍一脸上的光迅速褪去，一脸死灰。
　　她害怕看到这一幕，惊慌失措抱住几近崩溃的顾绍一：“谢谢你，真的，我不能。”
　　顾绍一很想去拥抱她，很想，可是她已经不是他的了，或许，从来都不是他的。
　　章悦松开他，努力强迫自己去看顾绍一那双变得冷酷的黑色眼睛，“绍一，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越来越害怕回来，我害怕你的等待。”
　　顾绍一强忍着梗在喉头的不适，克制着问道：“为什么？”
　　“其实，你不知道的是，你妈妈和我妈妈是好朋友，你妈妈走之前曾经拜托过我妈妈，让我多加注意你，所以你还记得我从其他班临时转过来的事吗？”
　　顾绍一稍有意外。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喜欢你，你冷漠，不爱理人，对我恶言恶语。但是我觉得你可怜。”
　　顾绍一有些崩溃：“你一直都认为我可怜是吗？”
　　章悦握住顾绍一有些颤抖的手：“我好怕伤害你，尤其是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在抑郁里，我大学选择出国留学，就是害怕你太依赖我，我那时候还小，你越是依赖我，我越是害怕，但是我不敢跟你说，我害怕你等我。”
　　顾绍一终于吼了出来：“你一直在骗我！我到底是什么！！”
　　章悦拉住顾绍一，把右手上的戒指给他看：“不是的，我们都是彼此重要的人，不是吗？只是我真的不适合你。”
　　顾绍一的眼泪涌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等的人都会离我而去？！”
　　章悦摇着头，泪水从眼眶中涌出，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面对顾绍一，她说出了一直没敢说出口的话，她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怕他死，所以躲了那么多年。可该来的还是会来，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会死的。”顾绍一用手撑着门框，咬着牙恶狠狠对章悦说。“我死了，你都不会内疚吗？”
　　章悦忍不住大叫:“我也想要幸福，为什么你这么自私，要用你的死亡来威胁我，难道我就不能要自己的幸福吗？！我根本不爱你，我只是同情你，我不爱你你懂了吗！！！”
　　顾绍一深深地震惊了，他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是一厢情愿，甚至于不自觉地利用自己的病去胁迫着章悦，他就像一个乞丐，一次次揭开伤疤去乞讨别人的爱。多可悲多可笑啊，甚至那么恬不知耻。
　　顾绍一的愤怒迅速坍塌下去，无尽的羞愧填满了他的躯体。他挤出最后一次力气:“你走吧，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章悦望着顾绍一的眼睛，刚才的话一说出口，她立刻后怕起来。虽然最坏的打算就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她本来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回国想要做一个了断，因为顾绍一的等待对她更是一种折磨。被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痴心等待，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件浪漫的事，这件事对她来说是负担是压力，像是脖子上一个随时都会收紧的绳索，它提醒她还有责任去解救一个需要她的人，她已经被拖累的疲惫了。现在，她忍无可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憋在她心里不见天日那么多年，现在赤裸裸地摊在面前，竟还锋利无比。
　　最后的一丝气力从顾绍一的身体里流失，他关上门，靠着门框的身体软软的滑坐下去。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他很讨厌流泪，男人是不该流泪的，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只能紧紧咬住牙，不让呜咽声使自己难堪。
　　章悦呆呆地愣在门外，站了许久。最后，她转身离开了。

　　那一晚，顾绍一吃了很多药，那些被放的太久也不知道是否已经过期的抗抑郁药。曾经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吃的药，吃进嘴里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顾绍一觉得这才是他，好像他本该要吃这些药一样。
　　他将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整个房间都浸在明亮的光线里，影子从这所通亮的房子中仓皇撤退。他望了望黑暗的阁楼，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上去。这几天，他竟然忘记了房子里还有一个人，他无暇去顾及她了。
　　他把电视的声音放到最大，让电视里那些与他无关的嬉笑和嘈杂声充满整个房间。他打开冰箱，拿出所有的食物开始狼吞虎咽。他看着电视里那些热闹的娱乐节目，每个人都开怀大笑，他的脸笑着，眼泪却止不住滚落，他的嘴因为塞满了食物而无法发出声音。即便如此，悲伤和孤独仍像四处游走的电流，在身体中肆意传导，将无尽的痛苦和哀伤送到身体的每一处，激活每一个可以扼杀掉活生生顾绍一的细胞。
　　快点天亮吧，快点天亮吧，顾绍一在内心默默呐喊和祈求。

　　今天是一个好天气，空中的云被风扯得很薄，轻盈地铺在湛蓝的天空。四月底了，真是美好的天气啊。顾绍一出门时，抬头看着天空一直看到眼睛受不住刺激而流出眼泪。他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却发现自己忘记带公文包，转身回去取，重新走了出来又发现忘记带手机。他有点暴躁，举拳锤向门柱，手上的疼痛立刻传导到大脑，他这才稍微冷静下来。
　　刘品青看到出现在办公室的顾绍一，颇为吃惊，她几乎失声尖叫：“绍一，你怎么了？”
　　才过了一个晚上，形容枯蒿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今天我会把手头的工作整理一下，接下来拜托你了。”
　　刘品青正要说什么，门被一脚踢开。两个人同时看向房门，进来一个人，搬着三个大纸箱，脸藏在纸箱后面，声音倒洪亮地传过来：“卧槽累死老子了，快来接一下啊！”是赵家林。
　　“老赵？”刘品青脱口而出：“你死回来了？”
　　赵家林放下纸箱，故作姿态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你都奔四了，也好意思喊我老赵？”看到顾绍一，赵家林颇为夸张地倒退一步：“卧槽你怎么了，你是老顾了，怎么这副鬼样子？”
　　刘品青立刻甩给赵家林一个眼神，赵家林噤声。
　　“你小子又跑哪里快活回来的？”
　　赵家林毫不介意地拿起顾绍一的水杯一饮而尽，摸摸嘴巴：“刚从海南回来，看我这浑身的色儿还看不出来吗？”他拿着水杯，又看看顾绍一，使眼色问刘品青：以前我碰一下他东西都要跳起来杀了我，这是咋了？
　　刘品言眼神甩的飞起：别问，再问自杀，你小子别胡说八道就行。
　　赵家林心领神会。指着箱子：“哥们儿够意思，纯人肉扛仨箱子椰子芒果凤梨啊，老好吃了造吗，就问你感不感动。”
　　刘品青边拿剪刀拆纸箱边问：“还有啥事，利索说！”
　　赵家林露出一副还是你懂我的神情：“我吧，这趟出门飞机上认识个小姑娘，这不准备结婚了，小姑娘非要让我给她买套房再结婚，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这不就是来问问你们，我出钱给她买房，房本上写她名字，以后离了婚这房是不是还是我的？”
　　刘品青头也不回答道：“你自己不门儿清？”
　　“我这都几年没碰这玩意了，有点拿不准。我还想着要不要弄个婚前协议啥的，或是做个公证？”
　　顾绍一冷冷地说道：“你是认真的吗？”
　　赵家林往沙发上一躺，大大咧咧地说：“我有什么不认真的，小姑娘非要跟我过日子，黏着我就不放，非我不可。”
　　刘品青不屑。“你是又在人家小姑娘面前提你家那两栋楼是不是？”
　　赵家林翘个二郎腿。“这是事实啊，哥们儿有钱这是事实啊，见过有钱人藏着掖着的吗？她图我钱，也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正好我也觉得她挺好，各取所需，挺好，你也知道我妈天天催我结婚生孩子，真是够烦的。”
　　顾绍一冷冷地声音又响起：“人心就是这样吗？”
　　赵家林耸肩，不以为然，“白纸黑字好过一切人心嘛。”
　　刘品青下意识去看顾绍一，顾绍一紧锁眉头，神情冷酷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