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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韩国公 ...

  •   栖梧堂从前是先国公韩瞻己的居所。韩瞻己遇害后,其弟韩瞻庚袭爵,将栖梧堂重新翻修,如今除了未动过工的内院,堂内格局摆设都已大不相同。虽已翻新,韩瞻庚却并没有搬入,依旧居住在自己做二老爷时住的馥德院。馥德院在栖梧堂后,要绕过两扇仪门经一进院才能进入,因此为行事便宜,韩瞻庚往往在栖梧堂外书房处理政务,偶尔也在堂内过夜。
      韩七里随着那提灯小厮进了院子,没有走向外书房,却被那小厮领着绕过西侧照壁,顺着夹道往堂内更深处行去。天色昏暗,一路寂寂无人,只有一盏灯笼的暖光在前方微微地摇晃。
      二人一直行到了内院。过了垂花门,在正中央的院落前站定,韩七里趁小厮推门时借着光看到门头上被风雨剥蚀的牌匾,上刻笔走龙蛇的三字行书:“存枝院”。那小厮推开门,进了大院,将灯在主屋门前一挂,朝韩七里作了个揖,立在门边不动了。
      韩七里心知是到了先国公夫人姜氏的故居,略思索了一会,垂下眼帘遮住目中神色,推开门进到房中。
      房内没有上灯,只点了两豆烛火。现韩国公韩瞻庚立在屏风外的长榻旁,背对着房门,枯瘦的背影略显佝偻。听到声响,韩瞻庚转过身来,坐在榻边的圆凳上,烛光下略微凹陷的眼窝处落着一片阴影。二人神色莫测地两两相对,案上烛火跳了跳,韩瞻庚沉吟一声,先开口道:“孪喜说你那丫头从日中闹到现在,是怎么回事?”
      “孩儿不孝,因这等小事叨扰了父亲,”韩七里躬身一揖,语气惭愧回道,“梨娘虽会些拳脚功夫,到底也是女子,这一路颠沛流离,又在外城为救儿与那汝槐相斗,过了病气,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难免惊惧。不巧儿今日劳累烦躁,交谈间训斥了她几句,吓到了她,她便一时失了魂,方才终于清醒了些,好歹算睡下了。”
      “她虽对你有恩,到底是来历不明,也没有个闺秀样子,养在后院便罢了,莫要太过骄纵。”
      韩七里身子更低了低:“儿知道。这几日见她病苦,放纵了她些,却闹出今日之事……孩儿已罚了她三月月俸,又增添了人手看管,往后定不会再叫她失了体统。”
      韩瞻庚闻言微微颔首,没了言语。
      韩七里低着头,心中料到他在等自己提起某些事,于是顿了一顿又道:“儿今日也正要寻父亲禀报要事。先前父亲要儿暗中审问汝槐,所探之事皆已明晰。
      “那汝槐本是庶民之子,一家人在我韩家祖地岩松郡的一个小县郊靠耕地为生,后来岩松旱灾,他便成了孤儿,小小歹民,不懂得天灾难免的道理,自此恨上了当时在岩松主事的先国公。后来他拜了一江湖隐士为师,学得一身武功,得知太后娘娘封妃时先国公也一并受封为国公,在国都立府,便一直图谋潜入魏都,刺杀先国公。
      “二十年前……”韩七里作胆怯状抬头觑了一眼,见韩瞻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接着语气颤颤道,“二十年前先国公夫人姜氏病重,被送往城郊静思庵疗养,谁料姜夫人当时已怀有身孕,那庵中清苦,又无仆妇照料,自是不利胎儿生长,姜夫人怀胎八月产下一子,自己便虚弱崩血而亡。彼时方抵魏都的汝槐潜入庵中,知晓姜夫人身份后便心生歹意,掳走了那早产的幼儿,想以此威胁先国公,却不料先国公不做理会,反派人追杀,汝槐怒而闯入国公府,刺杀先国公后身受重伤,一路逃到东山郡,藏匿在洛溪县渠氏家中。那幼儿便被他随意丢弃在逃命路上。
      “汝槐在渠家藏匿了二十年,遇到洛溪涝灾,染上了疫病,出门购药时被眼明之人举报,便掳走了渠家的女儿慌忙南逃,路上将那女子暗地发卖,换取了盘缠买药吊命。此人对韩国公府恨意滔天,经过魏都时银钱已用光了,便想在死前搅弄一番风云,屡次试闯国公府。后来他在城外与前来寻亲的孩儿相遇,见到我身上佩戴的玉牌,似乎是知晓我的身份,想要杀之泄愤。梨娘会些武功,幸而赶上他病症加重,闯国公府时还受了伤,精力不济,将他拿住了。然而梨娘却因此染上他带的疫症,孩儿心下焦急,又看他像是城外张贴的国公府通缉要犯,便押他入府,欲求一份奖赏为梨娘医病,不成想天公作美,让孩儿机缘巧合下寻见了家人。”
      韩瞻庚听罢站起身来,向低着头模样戚戚的韩七里行近了几步,沉水似的目光落在这个忽然寻回的长子身上,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随即叹了口气:“起来吧。”
      “是。”
      “为父叫你去审问这桩旧事,便是已经打算叫你知晓,不必如此惊慌。说一说吧,你都猜到了些什么。”
      韩七里方挺起的身子又揖了下去,额上不由自主似的冒起冷汗,犹豫了一会才斟酌着开口:“是……儿已想到,自己便是那被汝槐掳走的幼儿。自收养孩儿的乞妇亡故后,儿与她的女儿梨娘在北方各郡流浪多年,身上所携玉牌无人能识,唯有一回遇见贵人,提点孩儿其上刻有国都高门的徽纹,只是他也不知究竟是哪门哪户。那汝槐不过一介草莽,却能一眼识得这玉牌是韩国公府所出,想来是他潜入庵中时曾见过孩儿的母亲佩戴。况且先国公膝下多年无后,却对姜夫人拼死产下的幼子不管不顾,定是因为知晓这个孩子非己所出,如此姜夫人出府后无人照料,发觉自己怀孕都不敢告知府中,便也能够解释了。只是……只是……”
      “只是回儿没想到自己会是叔嫂结合之后,身世如此离奇,却又装不得傻,于是害怕被自己的亲爹灭口?”韩瞻庚冷笑一声,话中却带着些凄然意味,“回儿啊……你我父子分别二十年,却不至于隔膜到这等地步。你可否怪我害了千漓……你的生母姜夫人?”
      韩七里蓦地抬起头来,看见韩瞻庚皱纹纵横的脸上显出老年人才有的衰败落寞,像是忽然意识到此人是自己阔别二十年,未能侍奉左右便已经老去的生父似的,整个人放松了下来,眼中蓄起了悔愧的泪光:“怎么会……母亲是被先国公赶出府外的,拼死生下孩儿,想来便是为了父亲。儿与父亲多年不得相见,也是那汝槐歹人的罪过。幸好苍天开眼,让孩儿活下来,辗转回到父亲身边,侍奉左右,否则孩儿真是一生无着,唯有带着对父亲的亏欠转世,期盼来世能当牛做马补上这一世不孝。所谓血肉相连,父亲如今为往事此伤心,孩儿心中也倍觉痛楚。”
      韩瞻庚看着自己这个阔别多年,已长成青年模样的长子,见这孩子似已放下戒备,言辞恳切,面上更是泫然欲泣,一片拳拳尽孝之心,感动之余,只觉得人生沧海桑田之感更甚,不免回忆起种种往事。他站起身,绕过屏风望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妆台,想到这孩子说自己襁褓中写着“七里”二字,想来是千漓为他取的小名,他便照韩家排辈为其取了呈回为名,将七里改作他的字,以做纪念。又想到这孩子端正沉静的一张脸,轮廓和嘴唇同自己像,余下五官却十足继承了千漓的模样,令那张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年轻面容再度清晰起来。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隐匿了半生的话,能够说给这个知情的孩子听一听。在韩七里主动扶起他的胳膊向屋内走的时候,他缓缓开了口:“爹和你母亲,也是自幼相识,两情相悦。
      “那时韩家不过中等门第,临郡的琅轩姜氏却是炙手可热的大家族。你祖父有意攀亲,便将一批子弟送入了临郡书院,我和你母亲在书院相识,也曾私下交换过定情信物。只是最后你母亲还是被姜家族长做主指给了韩瞻己,我也被迫另娶了同郡郭家家主之女。
      “原本也就是这样了。但韩瞻己子嗣不兴,千漓已为他生下了女儿,他还是不满,纳了不少妾室,在后院夜夜笙歌。直到千漓所生的那女孩进了宫,先帝将她晋为贤妃,赐给韩瞻己世袭的国公封号,他的那些姬妾又一无所出,恐怕他也知晓了是自己天生残缺,这才消停一点。
      “只是千漓的日子却没有因此好过起来。韩瞻己后院姬妾众多,总有几个心思不纯的,嫉恨千漓的正夫人名号。一日我寻到机会与千漓私下相见,却被设计中了那种药……韩瞻己发觉千漓有孕便心中生疑,那小妾又在他旁边吹枕头风,她没看清我的相貌,只说是一个侍卫,韩瞻己为此彻查了国公府,闹得鸡飞狗跳,冤杀了不少无辜之人。千漓也因此被赶出了国公府,枉死在静思庵那等孤苦之地。
      “韩瞻己害死了千漓,磨尽了我与他的手足情谊。算来那汝槐也算替我报了夺妻杀爱之仇,若非顾及韩瞻己那太后女儿的面子,我倒是想将这侠客安抚一番,收作门客。”
      言罢,韩瞻庚长叹一声,接着恨声道:“千漓为我拼死生下孩子,爹万不能叫你认贼作父。你那嫡母郭氏早年诞下过一死婴,爹便对外称是当时接生婆使计调换了孩子,到如今才将你寻回。郭氏自那次后便不能生产,亦没有过继子嗣,会将你视作亲子对待,从此你就是我韩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嫡长子。”
      言及此处,这位年近六十,身体已显颓势的韩国公神情变得有些恍惚:“爹老了,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嫡妻无子,几个妾生子又不中用,不愿意便宜了外人。如今寻到了回儿,想来是千漓的魂灵在天上看着,不忍我继续操劳,才将你送到爹的身边,帮爹一把。此后府内朝中的事务,你跟爹学着,以后慢慢就能替爹出面。你的那些弟弟妹妹,虽说多年不见,也是你的亲人,以后也要多多看顾他们……”
      韩七里听他这样说,一直蓄在眼中的泪水终于能落下来,面容凄切地哽咽起来:“爹怎么忽然说这些,儿子为爹效力是应当的,但爹身子骨硬朗,还是如日中天的年纪呢,万万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孩儿二十年未见生父,只愿此后长长久久地陪在父亲身边。”
      韩瞻庚见他哭得真切,只觉千漓为自己诞下的孩子如珠似宝,不仅继承了她的容貌,心地也如她一般的善良纯孝,正直又识大体,心中无比熨贴,亲昵地拍了拍韩七里的手背:“傻孩子,多大了还哭成这样。爹方才言重了,大概是想起你娘,不由得心中伤感。放心吧,爹还撑得住,你在外面混到现在,和旁人差着二十年的功力,爹得打起精神来给你开路呢,以后就收起旁的心思来,跟爹好好学。”
      “知道了,谢谢爹!”韩七里揩了揩眼泪,欣喜应到。
      “退下吧,让爹在这同你娘呆一会。那梨娘子,你也别罚得太狠,虽说是个贱皮丫头,一路将你带到魏都也是不易。过几天使人教教她规矩,免得以后你娶了正妻,叫她丢了脸面。”
      “是。”听了这番话,韩七里更是喜形于色,应声后匆匆退了下去。
      韩瞻庚见他这般急切,料想他是去了那通房丫头的院中,笑着摇了摇头,抚摸着先国公夫人床上挂着的帷幔,面带慈祥地细语:“千漓你瞧,回儿这个猴急样子,跟咱们在书院腻歪的那会儿多像。他总算是有点像我的地方,要是都像了你,我还真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怕见了他,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韩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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