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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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七里面带喜色出了房门，对门外提起灯笼要送他的小厮孪喜笑道：“你在这瞧着父亲，我摸黑行一段便罢。”扭过头面上表情便消散无踪，挑着无人小路，急急行到了渠梨居住的梨花轩。
白日安排在院内外的侍从都已去隔壁的下房歇下了，只留下几个胆小畏缩的新人，被推出来第一轮守夜。韩七里同看门小厮打过招呼，悄声进了主屋，拦住了两个慌慌张张正准备推醒渠梨的小丫鬟：“你们都下去吧，回下人房歇着，留两个小厮守院门便够了。”
待院中没了其他声响，渠梨已被众人唯唯诺诺退下的脚步声和关门声闹醒了，脸色木然地靠在床头。
“还是弄醒你了，原本是想要让你再躺躺的，”韩七里面上也没有表情，只是放轻了声音，“等过几日我熟悉了内务，便为你换一批训练好的，走路做事都没有声音。”
“是我自己心绪不宁，睡得浅，”渠梨定了定神，嗓子依旧嘶哑着，整个人却已比昏睡前平静了许多，“还是有声响好些，不然像住在鬼屋子里。不过师叔的意思是，我还要在此处待上很久？”
“至少两季。”
“……为何？”
“要给你的小邻居一点时间，”韩七里微微笑了一下，“他入都时拒了韩瞻庚的结亲贴，现在还被压在兵部的库部司做下八品主事，护不住你。”
渠梨愣了愣，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小邻居”指的是谁：“他怎么……”
“这就要问他了，”韩七里道，“或者问问你自己。”
渠梨低头沉默了一会。想起候时哥哥就会令她想起在洛溪的日子，只是那时看着他们一年年长大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如今再想到他们曾穿梭过的两户矮院，只见那院落的梨树飞花下仿佛立着四座坟墓，有一座上已萌生了潦倒的零星杂草，那些往昔的欢声笑语都变成了猎猎风声，在她耳边呼啸着引她犯起耳鸣。她忽然很想见候时哥哥，想像更小的时候那样扑进他怀里，用他的手捂住耳朵，对他哭诉自己的不知所措。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处呢，那尖锐可怖的鸣响来自她的身体之内，就像那些美好的往昔时光也都碎裂在她的心里。
这样想着，忽而有一双手盖住了她的耳朵。她略惊诧地抬头，韩七里总是神色不变的面容落在她眼中，他的眼眶有着平整的斜矩轮廓，深褐色的瞳孔平静如年久上浆的铜镜，映着她脸上愁眉不展的表情。和这双眼睛默然对视了一会，她不由得放松了紧皱的眉头，震动脑内的耳鸣声也渐渐平息下来。
韩七里见她似乎状况好转，只是神情还有些恍惚，便放下双手，退开了一点，主动提起话头来引她注意：“说起来，我幼时曾见过你一面，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像个瘦弱无毛的小猴子。”
渠梨果然提起了些兴趣，静静抬起头，听着他说下去。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了……
“我想有些事应当没有人同你讲过。你父亲渠安道原本也是大族旁支子弟，东山郡族系简单，除了君氏一家独大，便是多年来依附君氏而兴盛的渠氏。十二年前你母亲被君郡王宠爱的一纨绔庶子看中，要将她强掳做自己的妾室，她当时还怀着你，被渠家押进了家主府内，后院众人看着，只等她生产后便要将她抬进轿子。汝槐当时身负暗伤，难以行动，情急之下修书请师父来帮忙，只是师父当时隐居在北疆老林，山高路远，带着我和师弟赶到时只来得及救下拦轿不成，反被捉拿押送往魏都的汝槐。
“后来我们暗中捉了王府的仆从盘问，说是当时王府的人掀开轿帘，只见新人胸前插着把接生时断脐用的剪刀，刀刃没尽，只露出一把手柄，而你母亲面上带笑，早已没了气息。他们不敢声张，只好寻了处荒山把人偷偷埋葬了。我们在那处荒山刨了三日，却寻不到你母亲的尸身，只好在山坡上立了一处墓碑。
“你父亲苦求多日方免你一死，却也因此被逐出了家谱，渠氏勒令他远离郡城，你父亲便在山坡上祭拜了你母亲，由我们师徒三人护送，带着你和汝槐投奔了他从前接济过的屈臣光一家。屈臣光虽是寒门出身，却因正好被外贬到祖地洛溪县做县令，在当地颇有些关系，于是安排了你父亲一家与自己比邻而居。
“师父心性淡漠不问世事，加之同汝槐之间似乎有些龃龉，不太愿意和他呆在一处，很快便带我和师弟回了山林，汝槐则留在你家中照料你们父女。
“那一年正是瑞津元年，先国公韩瞻己的女儿韩惠带着三岁的新帝垂帘听政，她叔父，也就是现在的韩国公韩瞻庚为了讨好她，开始追查八年前刺杀韩瞻己的刺客，第二年通缉令便贴到了各县，自那时起汝槐便不能再随意行动，大概也是因此没有再和我们通信。
“我虽知晓他心思质朴，却也不太受得住他因与韩家的私怨对我和师弟随时夹枪带棒的个性，自觉相见争如不见，因此前几年周游各地时虽见过不少通缉令，看他一直没有再被捉拿，便也没有多管此事。只是这一次……我确实是欠了他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韩七里抿紧了嘴唇，垂下眼帘沉默了一阵。渠梨这几日同他相处，已经知晓这位师叔平日里面上僵硬，始终不爱做大表情，但像这样垂目抿嘴的时候便是真正在心中煎熬，加之自己料想其中应当有些难以一时说清的曲折，虽然心中疑虑，却也没有再追问他为何要押送师父入韩国公府，只等来日他自己说出其中缘由。于是默默捞过床前圆台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
爹爹确实没有同她讲过自己母亲的事，问起来只说母亲诞下她后便亡故了。听完这段往事，她忽而想到自己偶尔会看见爹爹望着院中那棵梨树出神发呆，和她提起母亲爱看雪却怕冷，于是便转而喜爱春日阳光下团团盛放的雪色梨花。思及此，一时间心头酸涩，倒也暂时忘记了伤怀当下，跟着韩七里的述说思索起这些往事来，问道：“师叔说我师父和韩国公府有仇怨，这是怎么一回事？师叔你又怎么会成了韩瞻庚的嫡长子？”
“三十年前韩瞻己受封国公，是沾了他女儿韩惠封妃的光。此前韩家不过是岩松郡一处中上门第，韩瞻己在岩松郡任郡守，郡内事务却大部分把持在高门郭氏手中。
“郭氏的女儿和韩瞻庚结亲十年无所出，心中早已不满，韩瞻庚却咬死不愿为郭氏过继子嗣，岩松大旱那年，韩瞻己为安抚郭氏，将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私吞了八分，又添了不少财宝书画，送给郭家做赔礼。
“汝槐的父母皆为岩松小农，当时土地干旱无收，又被强征郡税逼光了余粮，一庄人得不到救济易子相食，他父母舍不下他，到最后生生饿死。师父路过那庄子，见他可怜将他带回深林养育，教了他武功，就是他传给你的那套磔骨刀法。
“师父大概是寂寞，留了他九年，望他能放下旧仇陪自己隐居到老，到底是没有留住。他带着刀潜进了魏都，见韩瞻己的夫人姜氏独自在静思庵中产下一对双生子，便欲将这两个孩子掳走威胁韩瞻己。
“那对双生子便是我和师弟。我母亲年轻时曾与韩瞻庚有一段情，却被指给了韩家长兄韩瞻己做续弦，那日韩瞻庚约她相见，却被人下了药，迫她与自己云雨，如此便怀了孩子。韩瞻己早已不能生育，发现她怀孕后便彻查府内。韩瞻庚怕了，借陪妻子省亲之名躲去了岩松。我母亲名义上被送往静思庵养病，实则是被赶出了国公府。她产下孩子后血止不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拉住了准备掳走孩子的汝槐，告知他这桩秘事，又给了他一对通行玉牌，求他带自己的孩子远离是非之地。汝槐答应了我母亲，借玉牌潜进国公府，杀了韩瞻庚后被重重围困，幸而师父一直跟随着他，血洗国公府将他救出。
“汝槐重伤在身，却不知为何不愿同师父回山中养伤，将我和师弟托付给师父后独自流落到了东山郡，被你父亲所救。
“韩瞻庚被国公遇害的消息叫回魏都，承袭了勋位，心中恐怕是欢天喜地，胡乱查探了一番，发觉当日知情之人皆已殒命，便吩咐在各郡城贴了通缉令，将此事放在了一边，我母亲自然也被他忘在脑后。”
渠梨听罢眼中惊讶难以掩饰，没想到这其中有如此复杂的转折：“韩瞻庚竟然不知道姜夫人生下了孩子？”
“前些日子我探他言语，恐怕是当时见到我母亲身下一片血泊，以为是已经流产，怕人发觉便没有叫医师查探，匆匆掩埋了我母亲，对外称是久病不愈而死。我母亲本就是独自生产，幽居庵内时除了打开小门拿取饭食外，同庵内的尼姑们都没有往来，当时府内的知情人又被师父灭口，这桩事就这样一直瞒了下来。那时姜家已经式微，不敢同国公府叫板，我母亲便这样不明不白的去世了，无人再替她追究真相。”
渠梨轻叹一声，心道原来不论是爹爹、师父还是师叔，身世都各有坎坷，大概在这世上活着，每个人都要背上一包袱沉重的苦难。至少他们还是活着的，有些人就像她和师叔的母亲，她的爹爹和师父，明明还有那么多牵挂，却被世事磋磨得骤然撒手人寰。
韩七里似是了解她在想什么，摸了摸她散在背后的头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如今这世道大概就是这样，让那些没有滔天权势的人都过不好，但我们还是要在这世上好好地过。因为还有那么多坚持过下去，或者已经不能再过下去的人，都在盼着我们能把他的那一份也一步一个脚印地过出来。”
渠梨低着头思索他说的话，还不明白自己应当怎么样将别人的那一份日子过出来，只是觉得如果爹爹和师父真的还在看着她、盼着她，大概也希望她能打起精神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十二年来，她除了同师父学刀法，跟在候时哥哥身后做小尾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一时之间只觉得迷茫无着。
韩七里在一旁看着，明白她是思索起了自己的将来，心中也微微不忍：这孩子无权无势，又是个女孩，在这世家林立、女子受困内宅的天下间生存本就艰难，过去有父亲和师父护着，或许还能单纯快活地过下去，然而这两大顶梁柱一朝塌陷，此后这个小姑娘便真正是独自一人了，恐怕再没有人能真正为她撑起一片天。
罢了，韩七里心道，虽不忍这孩子受困于内宅围墙之中，但若有朝一日她自己做了这般选择，他便将她留在此处，尽力护她一生，也算报偿二十年前汝槐将他带出魏都的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