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噩梦 ...

  •   冷。浑身上下像浸在蛇唾里似的黏腻又阴冷。渠梨还陷在迷蒙之中,混沌的脑袋里只有这一种感觉。恍惚间听见爹爹和师父交谈时的细琐声音,她想爬起来看一看,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双眼,身体四处一用力就像千钧碾过一般酸痛,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她奋力把眼睛掀起一条缝,看到师父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便再也支撑不住没了知觉。
      渠梨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多个混乱零碎的梦。有小时候在梨树底下扎马步耍钢刀,师父和爹爹站在旁边看着,一个严肃地提着长教鞭,另一个自豪地默默微笑。也有她拉着邻居家干净漂亮的小哥哥在门前玩闹,似乎是过年,她一面跑一面跟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吱哇乱叫,一回头看见小哥哥眯着一对狐狸眼,笑意盈盈地看她,白净面皮透出一点粉红,大概是被冻的。还有朗朗晴空下的茅草书院,捧在手心里的小小蝌蚪,摆着各种手写书贴的杨木长案。再到驿站长亭外的茫茫大雪,街道两旁脸色酱红的流民,飘飞向苍灰天空的黄白纸钱,爹爹滚烫的眼泪和耳边急促的敲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耳边再度响起人声,那些迷乱梦境才渐渐退却。她试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灰暗,似乎有人影在晃动,却像隔着一层层积灰的纱帐一样看不清晰。她动了动身体,感觉已经不再像昏迷之前那么沉重,于是定神思索起现在的情形。
      她昏迷时是在洛溪的家中。洛溪县是位处留国腹地洛水沿岸的东山郡下属的一处小县城,因气候多雨又沿河,易闹洪灾,洪水没过了粮田就闹饥荒,进而境内流民便会骤增,往往引发疫病。今年情形格外严重,当时洛溪的疫病已蔓延了数月,她和父亲、师父刚为邻家染病而逝的屈夫人办了丧礼,便发觉三人都过了病气。为屈夫人办完头七,爹爹便倒下了,躺在床上双目凸瞪,浑身泛红发烫,四肢无力怎么都爬不起来。通缉师父的画像还挂在城门口,虽说这时节县里手忙脚乱,对这些各国公府发来的通缉令大概抓得不严,她也还是不敢松懈,只好自己拖着病身去药房给一家三口提药。一天早上她照常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像坠了巨石一般贴在床褥上,浑身发软。她试着挣扎下床,却一下摔在了地上,脑袋磕到了水盆架角,随后便昏昏沉沉再也睁不开眼。过了一阵她又恍惚听到爹爹和师父在交谈,似乎还有紧促的敲门声,随后便又晕了过去,直到现在才算清醒过来。
      此刻她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应当是用过药。从身下被褥的触感和眼前的模糊光影能看出自己已不在家中,看来是师父带她和爹爹找到了庇护所。他们去哪了?是不是像她一样好转了?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她看到又有人影朝她扑过来,张了张嘴,想出声询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仔细辨认,那人口中似乎一张一合,她却从醒来开始便没听到任何声音,嘴中也干涩发苦,看来是五感都受了影响,口耳要更严重些,也不知道能否恢复。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去看一看爹爹和师父。
      她缓慢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拉过对方的手心写了“纸”、“笔”两个字。对方于是心领神会,似乎向后招了招手,很快便有旁人端来了一方小几,随后一室的人影便纷纷退了出去,她便知晓此人若非主人也应当是管事之人,于是伏在几上,眼睛贴近了白宣写道:“多谢恩公相救。小女五感受损,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唯有眼睛尚可模糊视物,交流不便,实在惭愧。不知小女的恩师与爹爹何在,状况可好?”落笔后又双膝合并退在几旁,对那人深深鞠了一拜。
      那人拿起纸张,摩挲了良久,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在渠梨娟秀小字的下方写了:“五感受损三月可愈,令尊令师情形适时告知。”顿了一顿,又写:“在下韩七里。师侄莫要太过担心。”
      渠梨贴近去看,先看到他字体端方浑厚,又见他称自己作师侄,想来是师父找到了从前的师兄弟帮忙,于是心下安定,好好养起遗病来。
      她一向筋信骨强,养了两月有余便恢复了健康,只是依旧遗留下了一个时常耳鸣的毛病。又被两个侍女按着在床上休息了几日,她实在耐不住性子,换好衣裙推开了房门。
      四下环顾一番,她发现自己正立在一处四方小院,背后的正房旁挨着两处耳房,左右两手边又各有一处厢房,西面厢房的窗子大开,能看见是用作了小厨房,灶子上的药罐正咕咕嘟嘟冒着热烟。她略站了一会,正要推门出去,那漆黑雕花的大门便被人打开了,一着紫菂色锦云纹大襟袍的青年迈进门槛,身后跟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和两排着深灰葛布短打的小厮。她愣了一瞬,便被那青年人捉住了双手,一脸殷切地望着她道:“梨娘受苦了,如今可大好了吗?”
      她眨了眨眼睛,想起自己模糊看到师叔进房内看她时屏退众人,又将二人写在纸上的对答在烛火上烧得干净。这几日她向身边伺候的侍女旁敲侧击,知晓自己正是在魏都韩国公府内,众人称她娘子,似乎是将她认作了韩国公嫡长子的小妾。
      心思一转,她便也假作羞怯地盈盈一拜,向那人道:“梨娘没事,多谢郎君关怀。”
      青年见状嘴角微扬,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随后牵着她的手进了正房,将身后浩浩荡荡的随侍留在房外。两人在茶桌前坐定,屏退了房中侍女,那青年方将渠梨的手放下,垂了垂眼帘,似乎是欲言又止,神色也凝重起来。
      渠梨心知这锦衣青年便是自己的师叔韩七里,却不知为何竟成了韩国公的嫡长子。韩七里本就面相端方,板起面孔来更显得沉重肃穆,渠梨看他这般模样,心里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语气也不由得焦急起来:“师叔,我爹爹和师父现在怎么样了?是落下了什么顽疴还是……还是……”
      韩七里默然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开口道:“你的师父汝槐是我师兄,据他说,那日你晕倒房中,令尊又缠绵病榻,他不得已出门寻医却遭人告发。官府的人上门时,令尊请他带你逃到魏都,寻在京做官的屈家子庇护一二。
      “他原本就染病在身,一路上重重关隘阻拦,不免受了些伤,所携盘缠又都花在了为你买药吊命上,到了魏都城外已是形销骨立。彼时我也正潜在外城疗伤,刚好遇见了他,因为一些缘故需要他的帮忙。他说:‘我命不久矣,不如舍此残躯帮你一把,只是放心不下我这个小徒儿。她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她自己又天资聪颖,我悉心教导了十余年,到如今已视之为亲生女儿。请你发誓将她带进国公府,竭力救治,便是到了鬼门关,也务必要拉她回来。’
      “我入府后自称与你幼时相识,流浪在外这些年皆受你精心照料,早已两情相悦,而你又在护送我入国都的路上染了重病,因此愿纳你作通房侍女,悉心救治,以报多年恩情。虽有损名节,但你没有籍贯来历,若不如此说,韩国公怕不会答应。”
      “如今……汝槐已被斩首于东街菜市口,令尊因包庇罪连坐,受押于东山郡郡狱,我派人去查探过,令尊……”言及此处,韩七里看向渠梨遽然苍白的面孔,不由得心下不忍,顿了一顿,放轻了声音,“令尊两月前重病不治,亦已经亡故了。”
      渠梨听得他这样说,只觉得耳中嗡鸣,头脑发懵,仿佛身上已治好的病症通通复发,心脏突突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刺痛。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是如此,醒来时她想过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爹爹和师父久治不愈,她甚至不敢去想两人离世的可能。韩七里又说了些什么她已听不清,眼前阵阵发黑,恨不能就此继续晕下去,否则她该如何面对这不亚于天崩地裂的噩梦?
      韩七里见她脸色越发青冷,整个人已如离魂天外,忙支使人去寻候在临院的医师,自己架着渠梨躺在床上,为她垫了垫背枕。不消一刻医师到了,自箱中取出安神静气的药丸,混水喂在渠梨口中,又叫两个侍女打来热水为她擦面。折腾了好一会,渠梨方醒转过来,面色恢复如常,只是嘴唇依旧没有血色,整个人瑟瑟地发着抖,呆坐了一会,荔枝似的清灵双眼中渐渐蓄起水色,两行清泪汩汩不休地流下来,顺着面颊聚在下巴尖,点点滴落在被面上。
      渠梨愈哭愈凶,逐渐变成了困兽一般的悲怆哀嚎,韩七里坐在床边撑着她的身子,只觉两只手臂被她捏的生疼。一旁的医师倒是露出一点喜色,道:“哭出来便好,哭出来便好,狠狠哭一场,郁气便能散个七八,不至于侵染膏肓,要是一直像方才那样,犯上失魂症,就真正是治不好了。”
      入了夜,渠梨哭得嗓音呕哑,整个人也脱了力,头脑沉沉昏睡了过去。韩七里这才放下托着她双臂的手,扶着后颈将她安放在枕上,为她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两个侍女悉心照料,这才推门离去,跟着来唤人的小厮进了落在国公府中央的栖梧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噩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