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萝》黛如青

7、璇玑湖（六）

　　“你的母亲临死之前，求我多加照顾她的女儿，为此她愿意付出自己所剩下最珍贵的东西。”
　　湘夫人一边对叶萝施以鞭刑，一边对连月说。

　　连月就跟傻了一样，她呆呆地看着叶萝破碎的衣裙和一道道新增的血肉模糊的血痕。

　　“她有的东西也不多，不过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贡献，我便答应她，必要的时候，我会保你一命。”湘夫人说。
　　“这真是一根不错的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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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住所的。
　　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连月，也没有湘夫人，只有一灯如豆，旁边的桌子上，趴着一个段青玦。

　　他感觉到喉咙一阵干渴，不由得轻轻咳嗽起来。
　　这声音惊醒了段青玦，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脸上现出惊喜：“你醒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叶萝声音嘶哑地问。

　　“你先别说话。”段青玦为他倒了一碗水，“是大司命让我来照顾你的。”

　　叶萝想起身喝水，却感觉到身上一阵疼痛，他想起来，自己是在湘夫人那里接受了鞭刑：“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段青玦摇了摇头，他十分细心地扶起了叶萝，将水凑到他干裂的唇边：“是湘夫人送你回来的。”
　　“她？”叶萝想起湘夫人那时时刻刻冷肃的面庞，那唇边深深的纹路，便觉得不可思议。
　　低头抿了一口水，他更感觉到浑身一道一道的痛，随着他感觉的恢复，愈发疼痛难当。

　　“你给我上药了没有？”他问段青玦。
　　段青玦低下头，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低声道：“我……给你胳膊那里上了些药。”
　　“只有胳膊？”叶萝瞪大了眼睛。
　　“这……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段青玦窘迫地回答。

　　叶萝不敢相信，璇玑湖里，还有这样“单纯”的人，明明已经见识到了各种残酷的手段，却还是为这么一点小事，脸红害羞。
　　除了阿鹤，这人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和璇玑湖格格不入的怪人。
　　……若不是大司命要了他，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叶萝不禁想到。
　　也许早已经死了吧。

　　叶萝忽然起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
　　“喂，你过来。”他伸出手臂。
　　段青玦不明所以：“怎么了？”
　　叶萝不耐烦道：“让你过来给我上药。”

　　段青玦吓了一大跳，捧着药膏嗫嚅道：“你还是自己上药吧。”他看着他细白的胳膊，上面一道一道血痕清晰可见，有的地方，皮肉都翻了出来。

　　但叶萝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也不急着上药，只是逗着段青玦，非要他过来不可，段青玦无法，只得问他：“你究竟是怎么了？大司命说你是自作自受，你干什么了？”

　　一说到这个，叶萝顿时想起了阿鹤，逗弄段青玦的心思也没有了，胳膊垂下，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段青玦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脸色忽然就变了，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在心底暗暗道，这位护法真是喜怒无常。

　　叶萝此刻却不想再去管段青玦在想些什么了，向他伸伸手，要来药膏，自顾自的解开衣服的系带，段青玦吓了一大跳，赶忙转过身去。

　　叶萝一边大剌剌地解衣服，一边对段青玦道：“你叫段……段……”
　　段青玦低声说了自己的名字。

　　“真不知道大司命为什么要他，难道是因为他会害羞？”叶萝心中暗暗想，表面上却冷冷道，“你可知道，璇玑湖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段青玦喃喃道，“可是，在家里也没有好得了多少……”

　　“哦？”叶萝难得地起了一点好奇心，“你家里也天天拿皮鞭抽你吗？”

　　段青玦摇了摇头：“并不是只有身体上的伤痛才作数。”他仿佛不愿意多说的样子，闭上了嘴。

　　叶萝本就不是个爱寻根究底的，只是这段青玦竟然比他还闷，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便也懒得再问，段青玦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声道：“你……你弄好了吗？”
　　“好了。”

　　段青玦转过身来，只看见一道苍白的肤光，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犹如烧起了一团火，匆忙之下再次转过身去，几乎没扭了腰：“你不是说已经好了吗？”
　　叶萝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禁不住笑了一声：“我说了你就信？”

　　段青玦这才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取乐，不由得摇了摇头，低声道：“你又逗我做什么？”一边将盘中的棉布收起，他抬手之间，叶萝忽然发现，他的两只袖子随着抬起微微上卷，露出了他的小臂。
　　两只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凸起的一道道血色痕迹。
　　那一条条的痕迹，下面仿佛还有活物，正在颤颤巍巍地蠕动着。

　　“这是……大司命给你种下的？”叶萝曾经多次在大司命曾经的炉鼎身上，见到这些虫子，这是玄明谷中特产的一种毒虫，被起了个诨名“十八层”，其汁液剧毒，以活虫植于他人身上，毒性更会一层层变化，使被种者终日受其折磨，苦不堪言，最终悲惨而死，因此也常常被用来惩罚不听话的炉鼎。

　　“大司命以前的炉鼎身上，经常有这些东西，不过，他们都不怎么能扛得住。”
　　“看来你也快死了。”他干脆利落地下了这个结论。

　　段青玦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让大司命种下的。”

　　“你自己？”叶萝瞪大了眼睛，他自己蹬上鞋子，下了床，绕到段青玦面前，段青玦原本背对着他，听着她窸窸窣窣下床，竟然朝自己走来，心下不知她是不是穿好了衣服，急忙闭上眼睛。

　　叶萝绕到他身前，看他竟然紧紧闭着眼睛，不由得嗤笑一声：“都快死了的人，倒还记着男女大防？”
　　他恶作剧似的拍了拍段青玦的脸：“把眼睛睁开，我已经穿好衣服了。”

　　段青玦只闻得一阵淡淡的苦涩清气靠近，不由得面上微微发烧，待听到他的话，方才睁开眼睛。

　　果然叶萝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段青玦每次见他，他总是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开心地笑，不由得怔了一怔。

　　叶萝对他这个反应却很不满意，立时沉下脸来：“你快死了。”
　　他身为大司命一脉的护法，在璇玑湖内本就尊崇，又是天生的奇异根脉，修炼《九星云录》比旁人快着一截。
　　在这璇玑湖里，只有力量才能决定地位，叶萝能保住这个护法之位，也不仅仅是因为大司命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偏向。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司命对自己的态度这么古怪。

　　但这十来年，除了阿鹤以外，只有叶萝给别人脸色，从来没有哪个炉鼎敢给他脸色，此时段青玦只是迟了半分回话，态度略微不如叶萝所料，叶萝却已经沉下脸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给他一掌。

　　段青玦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的脸色，只摇摇头，道：“我不会死的。”
　　“因为这是我自己让大司命种下的，只是为了试试药性，我有分寸。”段青玦看着自己的小臂，眼神清明，毫无一丝一毫的害怕。

　　“……”叶萝瞪大了眼睛，“试试药性？”

　　“这虫子名叫\'十八层\'，便是说它药性有十八层，每过一段时间便加重一层，使被种虫者如下十八层地狱一般。”段青玦以为叶萝不明白，便解释起来。

　　“这虫子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叶萝瞪了他一眼，“从来大司命给人种虫，没有人活过第五层，我看你这虫子，也快到第四层了吧？”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段青玦，似乎不相信世上有这么不要命的人：“你就算不想在璇玑湖呆下去自己寻死，也犯不着用这种虫子。”

　　段青玦道：“我已和大司命说过，只有自己试药，方能寻出这虫子一层层变化的精妙之处，大司命苦寻解此毒虫的方法多年，前些日子，我们刚寻出一点头绪来，哪能在此时荒废掉？”
　　他仿佛是真的觉得这桩事情的研究比自己的命更重要，说得无比认真。

　　叶萝瞪了他半晌，终于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能在大司命手下活那么久了，原来……原来你和他一样，都是个药疯子。”

　　他撇了撇嘴，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

　　说起来，叶萝还算是大司命抚养长大的。
　　他是孤儿出身，因根骨奇佳，才被大司命收养。
　　这十几年来，虽然大司命并没用心养他，又不知为什么，一直让他穿着女装，但他好歹也长了这么大，在他心底，一直暗暗将大司命看作自己唯一的亲人。
　　如今，这个亲人却和另一个人颇为投契，眼看着便是要作师徒的样子，这人还是一个刚来璇玑湖没多久的药炉子，怎能让叶萝不气？！
　　虽说炉鼎转为弟子的也不是没有，可是……

　　叶萝赌气地想，任谁也不能越过我去！若是有人胆敢……
　　他心头升上一股杀意，向前迈了一步，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指尖黑气笼罩，一瞬间便已上了杀招。

　　段青玦虽然是医药世家出身，武学上却决然比不过叶萝，若是叶萝这一掌拍下，那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