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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接受评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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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评委席上坐着的人,哪个不是在娱乐圈里风生水起、资历丰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关晗白的舞台震慑住而忘记说话。沉默差不多持续了七秒。
可录制分秒必争,后面还有几十个舞台等着呢。导演催促导播,导播连麦给躲在舞台侧面表情痴愣的实习编导。实习编导木讷地眨眨眼,接到指令后一个激灵,开始对着评委席狂打手势,动作幅度之大,有好几次险些扇到她自己的脸。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坐在正中央位置的大明星前辈,她缓缓拿起话筒。她是董林知。
对于这群十来岁的孩子们而言,“董林知”这三个字总归是没有“AIX”、“路西法”、“三文鱼乐队”这些名字更让他们觉得熟悉,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应该称呼董林知为歌手前辈还是演员前辈,他们好像在哪哪儿都能见到她,又好像只是听说过却从没见过。
但是,从少年们的眼神中能看得出,他们至少是敬重她的。
因为她是节目邀请来的导师,因为她在海选中对每位紧张到发抖的少年都笑着说了一句“小帅哥,加油,你能行”,也因为她现在就在评委席上,并且坐在正中间。
董林知问舞台上的关晗白:“你为什么参加这个选拔偶像的比赛?”
钟子期听见了身后的少年们一齐嘀咕起来,董林知的这个问题真可以说是问出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声。
关晗白站得笔直,仿佛每个姿势都算好了角度,他将话筒贴近嘴边,就连这个动作都像是训练过似的,流畅,潇洒,好看。
钟子期心想完蛋了,自己这是彻底安上粉丝滤镜了。这还哪是比赛啊,台上那人哪还是竞争对手啊,简直就是追星现场,我这是追到了位属神仙的小哥哥。
关晗白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深呼吸几下,为自己顺过来气,接着回答了导师的问题:“我很喜欢音乐剧,也很喜欢音乐剧带给人们的爆发力与冲击感,但是那是作品的力量,而不是一名音乐剧演员的力量,我更欣赏偶像,他们只要存在便可以为人们带来快乐,所以我想成为一名偶像。”
“你为什么会觉得偶像可以给人带来快乐?”一个略带戏谑的轻浮声音响起。
是评委席上坐着的另一位导师说的,他也是一位现役偶像,不过比钟子期他们这一批早出道五六年,是从当年偶像产业尚不发达的时期一个脚印一个坑捱过来的大前辈。
他问的这个问题,问出了钟子期的心声。
关晗白举着话筒,张了张嘴,忽然没了话。他的表情也不再是最初的无懈可击,似乎有些困惑。
“那你看看那些追星的人,她们多快乐!”董林知偏头望向那位偶像前辈,笑着替关晗白接了这一茬。
董林知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一笔后,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遗忘了。
钟子期倒觉得有点可惜,他其实还蛮想听听关晗白究竟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
这时实习编导的方向忽然又有了动静,她叫了束慈的名字。
可能是因为钟子期的这个位置距离实习编导最近,听得也最清楚,所以就不由自主地给出了一点反应,他直了直身子。接着便注意到一台闪着红灯的摄像机刚好转到了他的正前方。
钟子期心里暗自发笑。等这第一期播出去,估计全天下的观众都会认为他和束慈是互相牵制的敌对关系。水火不容,一定要斗出个你死我活的那种。
可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束慈当做竞争对手。束慈也肯定和他是同样的想法。
又等了一小会儿,束慈终于上场了。台下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响亮。
束慈带领的三文鱼乐队出世五年间一直在做独立音乐,漂泊在各地的Livehouse和音乐节,虽说也时常会占领天空音乐、Q音等音乐流媒体的专栏首页,但他们终究属于地下,是向来习惯于躲在深海、见到光就会缺氧的鱼群。然而,没有电视这类地上媒体的曝光,也就等于丢了绝大半的大众知名度。
但对于玩音乐的人来说,提起乐队文化,那就一定会谈论到这支在2014年年初由一帮子天才且稚嫩的少年组成的摇滚乐队,他们代表着新兴一代的乐潮和时尚。
所以,这群练习生中,肯定也不乏喜欢束慈、喜欢三文鱼乐队的小粉丝。
如果他在这里唱一段三文鱼乐队的代表曲,《京城堂会》或者《偷鲸》,那过会儿的喝彩声一定能掀翻演播厅的顶。说不定节目播出后,网上也能一下子好评如潮。然后三文鱼乐队的歌曲就会重新登上音源榜单的高位。
但他不会唱的。钟子期想。
钟子期闲不住,又偷偷在心里头当了一回仅针对束慈的预言家。
束慈背着一把纯黑色的贝斯上了台,他身穿黑色夹克与黑色皮裤,衬出他大腿上的肌肉线条结实又分明,腰间别了三层银色金属锁链,走起路时会晃荡碰撞出清脆的当啷声。脚踩一双深褐色的高帮马丁靴,侧面的拉链随意敞开着,带出了一股颓唐美来。虽然朋克打扮看似浮夸,但毕竟这就是他平时的常用装束,倒是并不露怯。
束慈有着世间最纯粹的直男思维和硬汉崇拜,拒绝化妆,拒绝鲜艳的颜色,拒绝女生在他头发上动手动脚。他虽然长着一张还算不错的脸,却因为疏于管理而看起来比他的年纪大一些。没有涂防晒的习惯却总是跑室外音乐节的演出,所以肤色偏黑。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剑眉黑眸,单眼皮且眼神极为锋利,微微眯起时就好似在发射一种危险信号,但其实只是因为他有轻度近视,看不太清远处的东西却又嫌弃眼镜总是妨碍他贝斯独奏时的甩头动作。但如果有幸成为朋友,就会知道他那些更深层的特质,比如真诚、踏实、深明大义。
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外表远比内心强悍的男人。
他用的是立式话筒,编导替他调的高度对他而言有点矮了。束慈岔开腿站着,微微勾起背前倾身子,捏着话筒的头部,抬眼一边扫视前方风景一边简单介绍完他的姓名和所属公司,这才余出空来低头调整立麦的高度,每个动作都慢吞吞地,但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信号打出。贝斯拨弦声是与他的嗓音同时出来的。
但却令听者产生一瞬的怀疑,怀疑声音到底是从舞台上那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还是跟着伴奏一起放出来的。因为贝斯与嗓音之间的配合实在是太完美了。
那是极其沉郁的调式,鼓点鲜明,由弱渐强。
还有比调式更加低沉的男低音,第一组贝斯旋律尚且微弱,可他的歌声却已经好似一块巨石瞬间压垮了屋顶,连带着所有人,齐齐压进了地底。
“You gotta do it,What you're talking about,I said do it,Without any doubt,You gotta do it……[注1]”
那沙哑而冷酷的超低音与空气产生了强烈的共振,顺着话筒里的电波滋滋啦啦往外爬,串起空气中震颤的粒子,尽数钻进他们的鼓膜,搔着他们的心瓣。
一架立式话筒,一把贝斯,一个人。束慈竟然在未经修音处理的情况下凭空唱出了电子音质。
贝斯的炫技夹杂其中,时而会压过他的嗓音构成另一条主旋律。
一时间教人分不清究竟是贝斯为歌声伴奏,还是他的歌声在为贝斯的演奏进行铺垫。
但是,就在最后一句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一声刺耳的噪音划破长空,撕裂了暗黑与狂野齐行的疯克金属氛围。
但此时这个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的失误已经无法阻挡台下的狂热与欢呼声了。
束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钟子期跟着台下那群上蹿下跳跟疯了似的小孩子一起鼓掌。
毫无疑问,他拿到了A级的评价。
高潮已去,接下来的舞台便更显得索然无味了。B档到D档的练习生层出不穷,甚至还有大批大批被打入F级的人,他们都是刚进公司还没有开始进行系统化训练就被赶鸭子上架的萌新,所以即使被告知“实力不过关”也都没有流露出过于心痛的表情。
气氛渐渐沉淀下来,维持在了不低落也不高昂的稳定线之上。
“羚合娱乐,Hertz娱乐,请来后台做准备。”
钟子期困得眼皮都开始打架了,终于听见自己的名字,他揉了揉眼角,偷偷抻了一个无人察觉的懒腰,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刚往旁边挪出一步,就被人撞上了后背。
“啊!对不起。”后面那人反应奇快,立刻托住他的后腰扶了一把,而钟子期还迷迷瞪瞪不知所以,软塌塌地站稳,条件反射般回过头望,却突然一头扎进了一滩翦瞳秋水里。把他溺醒了。
这不就是那位面不改色坐上了第一宝座的本场MVP吗!
钟子期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谁知一个笑容刚刚找到它最标准的漂亮弧度,MVP少年却已经移开了目光,绕过他快步走向了后台。
钟子期完全没有被他的冷漠影响到心情,甚至跟在他后面往后台方向走的时候还心想,这个人确实挺适合走冷感禁欲路线的。
到了候机位,两个工作人员已经举着写有他们名字的大号贴纸等他们了。
钟子期被一个似乎同时有着手抖症和耳红症的女生在衣服上捣鼓了半晌才终于贴好了姓名纸,转身时顺便瞟到了那位MVP少年,他正大岔着腿,平举手臂,摆成一个完美符合黄金比例的“大”字,比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还要优雅。他这是在降低自己的身高以便工作人员为他收拾挂在身上的便携麦克风。
钟子期的眼神再往下一飘,就顺便知道了少年的名字。
银河。很好听的艺名。
不对,节目组不允许用艺名,那就是本名了?
还有姓银的人?钟子期自认见识短浅,金银铜铁里头也就只见过姓金的人。
“羚合娱乐,可以上台了。”一道冷冰冰的女声。
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前溜过了一片黑色西服和白花花的姓名牌,钟子期果然在最后一个人的衣服上看到了金这个姓氏。
赶在最后一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前,钟子期大喝了一声:“加油啊!”尽管无人回应。
后台突然变空了,接着转播屏亮起,于是这个明亮的空间里又重新被紧张感填满了。即使离开了坐席区,节目组也不会放过这群练习生,左右各一台摄影机,准备随时捕捉候机者脸上变幻闪烁的表情。
钟子期的视线无处安放,就只好盯着面前的转播屏。
七个人,统一了服装,又是这样利落成熟的打扮,怎么看都肯定是要跳哪首偶像组合前辈的歌了。然而这档选秀节目总是可以给人各种各样的“意外惊喜”,队形就位,音乐响起,第一组音符响起的那一霎那钟子期就听出来了。
那是三文鱼乐队的出道曲,《蓝莓的结果主义》的前奏。
可真是太有趣了。
也不知道束慈在台下作何感想。
一串串音符带着原封不动的歌词接连撞入钟子期的耳朵,撞得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谁看来这都是不正常的,身旁那个有手抖症和耳红症的工作人员瞅准时机问了句:“你为什么笑?”
钟子期的笑眼没来得及收回来,他回答:“这个歌词真……可爱。”他猛地一咬牙,这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不太礼貌的语气词截出来重新吞回肚子里。
“……结论就是这样了,我不喜欢你,我喜欢吃蓝莓,喜欢把舌头染成古怪的蓝。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想想,结论还是这样……”
那七个少年把这首歌从民谣改编成了舞曲。也就是让他们这群憨状可掬的孩子来唱还能被原谅了,心大一点的观众也可以由衷夸出一句可爱单纯,这要是换个人——换成束慈或者换成钟子期还是其他什么人——来唱这些词,那肯定是一水的非好感。
选曲选错了。钟子期盯着转播屏心道。
果然,导师也满脸写着一言难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还有没有人想要单独表演一段?”
钟子期看到那个姓金的少年站出来了,他的全名是金乐咏,怯怯地举起话筒,先从一句“你好”的问候开始。众人恍然,原来还有外国练习生。
他唱了一段《Dizzy》,浪漫的英伦小调,嗓音圆润,含着一丁点来自他本国的独特发音,听上去特别舒服。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拿到了A。其余六人分散在各个档位,轮到银河——那个因为个子最高所以只能在队伍边角当修饰品的漂亮男孩——他独自吃了一个冰冷的F。
“Hertz娱乐,可以上台了。”
再次与他擦肩时,钟子期故意走进他的视线,终于把他那枚蓄谋已久的精准且完美的笑容成功输出过去。
一直到站上舞台中央,钟子期的笑容都还是纹丝未动。虽说他钟子期在当AIX的那些日子着实憋屈,比不过陈烈的温柔,比不过徐秋生的美貌,比不过沈子扬的伶俐,也比不过萧先的实力,但谈到身为一名偶像的基本素养,他可一项都不缺。
“大家好,导师们好,我的名字是钟子期,来自Hertz娱乐公司,今年二十岁,练习生定位是主唱。”
“看你的简历资料……”一位看起来年龄相对较大的男导师问,“是已出道过的对吗?”
“对。”钟子期说。
“有很多我的直属后辈们都来参加了呀。”那位比钟子期早出道五六年的现职偶像兼导师插话。
“对。”除此之外,钟子期也实在是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
“这么看,和董林知导师还曾经是同门师姐弟?”
“……对。”钟子期想了想,结果还是觉得回答这个字最合适。
“闲话不多说,开始你的舞台吧。”董林知对他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小师弟,我可是很期待哦。”
终于不用回答“对”了,钟子期松口气,对评委席郑重地鞠了一躬。
万籁归于寂静,舞台开始前,所有人仿佛都摒住了呼吸。面前有一百位观众和五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导师,和摄像机里装着的数百数万的观众一样,有人在期待,有人在诅咒,有人在观望,在等着瞧一个回炉重造的偶像面对东山再起的机会能亮出多锋利的爪牙,有人只是漠然相视。
前奏响起。干干净净的钢琴旋律,吉他与鼓点同时掉落。钟子期举起了话筒。
“电视一直闪,联络方式都还没删,你待我的好,我却措手毁掉……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尝过后悔的滋味,金钱地位,搏到了却好想退回……[注2]”
舞台上的钟子期是性感的。而这份性感是无意识的,是这个人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露的。是念出某句歌词的最后一个字时缓缓挑起的唇角,是眼波流转时洒在观众身上的一束亮光,是唱至高音处时微微绷直的白皙手指。
是迷人的,是魅惑的,也是疏远的。
他没有企图利用这份性感来取悦任何人,也从没有学过该如何掌控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的模样是陌生的,对于这一百个观众而言,对曾经的同门师姐董林知而言,对五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导师而言,对摄像机里装着的数百数万的观众而言。
AIX的Quinn从没有告诉过别人,钟子期一个人唱歌的时候会是这样的。
一曲毕。
“拿A稳稳的!”坐席区有人喊。钟子期琢磨了一下,听这声音,好像就是之前喊他去第一名宝座上坐的那个人。
这一声吼之后跟着哗啦啦的掌声,他们虽不敢那么多话,却也在用这种细微的动作表示认同。钟子期眯着眼笑,顺带着记住了几张脸,确认过了,是他以后可以大胆勾搭的人。
结果还很重要吗?并不啊。
今天不过就是进工厂之前的等级划分罢了,他们和那些案板上的猪肉也没什么差别。
“虽然是很不错的舞台,但是你是现役偶像,我们不得不把评审标准提高一些,所以很遗憾,你没有达到我们的期待值。”
级别低就待遇差点,级别高就卖价高点。该杀的猪活不了,该留的选手淘汰不了。其他的变数,抑或命运,还不是人们肆意而为即可?
“我们给你的等级评价是——D。”
事就这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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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束慈等级评价所选曲目:The Bosshoss的《Dont it》
[注] 钟子期等级评价所选曲目:李荣浩《年少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