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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被欺负的兔子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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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不能白听,这样吧,你来唱,从头唱,权当我检查你功课了。”钟子期趁机摆队长的谱。
“也行。”银河直起腰,干脆点头。
他一点不含糊,说唱就唱,张口就来。先缓缓提口气,接着又呼出,下一瞬,银河的声线突然变了,变得洋洋盈耳,好像有一股少年人天生的韧劲儿在其中,柔而不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入听者的耳朵。他唱道:
“她那里柔情意娇羞满面,既相逢却为何不肯明言?那仙乐随风起声声哀怨,难道说我此时还在梦间?……”
钟子期听了会儿,忽然发觉旋律十分陌生,他竟然不知该从何处插/入前奏,手指搭在琴键上,迟迟未动,等银河都唱完了,他偏过头来,微微皱眉问:“你唱的是什么?”
“也是《洛神》。”银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听吗?”
银河临时改了唱段,钟子期虽然能听京剧,却并不算了解,自然不敢瞎评价,但他擅长察言观色啊,一见到银河略带得意的眼神,立马点头道:“好听。”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小小的疑惑,“但是似乎……好像跟原来的……不大一样……”
“当然不一样!”银河眼中笑意深了些,问,“你喜欢哪个?这个还是那个?”
这个句式不亚于问父母落水先救谁,钟子期心中警铃大作,不敢多想,迅速作答:“当然是这个!你唱的这个!”
银河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意更浓,开开心心给门外汉作科普:“这是曹植,小生,原来那段是洛神,旦。你要是更喜欢这个,我就唱这个了。”
银河说的这话,明明是个很贴心的行为,二选一,全依钟子期的喜好,跟讨欢心似的,但钟子期哪敢说半个不字,他生怕一不小心又惹恼了这位叛逆期少年,万一触了霉头,最后还不是得他来哄?
“就这个吧。”钟子期应允道,“你熟,还很适合你的声线。所以,你学的是小生?”
“嗯,”银河伸个懒腰,悠悠道,“打算学。”
钟子期很意外,惊讶道:“打算?”
“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我家的家事,估计你也不感兴趣,就不跟你说了,”银河懒洋洋地把手肘撑在琴上,又是一串乱七八糟的低音连响,张扬跋扈全写在眉宇间,“反正你就知道我是个全才,什么都会就行。”
银河边说边悄悄用余光瞅钟子期,摇着尾巴想求表扬,然而钟子期理都不理,拎着他的后领子往后一拽,强迫他离开琴直起身坐正,先是试了试被他压到的那几个按钮有没有损坏,再拨一遍琴键,确认都还完好,他缓缓呼一口气,自己为自己创了段开场白:“那为了欢迎我们的全才莅临本赛季,接下来请欣赏,由全才的朋友钟子期为大家带来的《京城堂会》独奏版,掌声鼓励……”
话毕,第一组和弦正巧从他的指尖溜出。
叮咚一响,如珍珠落玉盘,又像是露珠入瑶池。
写这首曲子那会儿,钟子期恰好借住在束慈的爷爷家。
老头子精神矍铄,闲不住腿,总爱往屋外头跑,一把木藤摇椅摆院里,手里握一柄蒲扇,扇啊扇啊,拍在胸脯上发出极富节奏感的簌簌声,手边放着台老磁带机,年久失修,音质奇差,沙哑到失真。那段时间钟子期偶尔也会陪老头子在院里晒晒太阳,听听曲儿。一个七十来岁的住在胡同里的老炮儿,对本土的京剧倒没多大感觉,偏偏喜欢听豫南那边的曲剧跟越调,钟子期多少受其影响,写歌时还借鉴了豫南的梆子戏。
后来歌写完了,钟子期拿给老头子听,老人摇头晃脑笑着听完,只问了一句:“你这小子,脑子倒是活泛,可全听得懂?”
当时没留意这话,后来就再没机会去想。这首奇特的曲子究竟是为了在乐坛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是年少轻狂,单纯为了方便他自己能在众人面前炫技。钟子期从不承认,便不得而知。
歌曲刚刚进行过半,钟子期隐约感觉到绷紧的右臂肌肉酸胀,手指也似乎有些跟不上脑子了。
他弹错了一个音。
只不过是一个装饰音而已,但因为这一个音的错位,钟子期的节拍全乱了,他顿住半秒,才得以继续接上后面的旋律。大脑霎那间一片空白,眼睛还盯着曲谱,手指机械般的运动。
完了。钟子期心里就只剩下这两个字。
其实这不算是一个致命的失误,比起他站舞台上连续十场唱破音的纪录可差远了,可他此时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丢脸,早几年前自视清高太狂妄,如今终于让他自食其果。
热浪蔓延,从耳根开始,到耳尖,再沿着太阳穴逼入眉心、脸颊和下颌,又顺着脖子下来,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部都染上了一层淡粉色,后背似乎也沁出了汗,瘙痒难耐。
银河还在他旁边坐着,看着他,听他弹琴,也不知会想些什么。
越在意,老天爷越叫他事与愿违。
钟子期再次出错了,他卡在了一排波音和倚音上,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钟子期看得懂,也知道怎么弹,可他的手指运不过来那么快,倏然停顿。
此时,右腕突然传来一下针扎般的刺痛。
钟子期分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状况了,病历本还躺在他卧室的抽屉里,姚荈叫他每半年去复查一次。可当他终于坐在琴凳上用实际行动证实了这件事情时,再结实的铺垫,再麻痹的心脏,也还是受到了冲击。
歌曲过去两分半,钟子期直愣愣望着虚空,他此刻宛如行尸走肉,指尖还在弹它的,宿主的灵魂已经抽离。
剩下的部分不多了,钟子期默默跳过那些冗杂的符号,原本就单调的演奏失去层次感后变得更加孱弱了,好似一层纤薄的玻璃,指头一颤,就能给它粉身碎骨。钟子期演奏的钢琴曲,以前是让人叹为观止,现在是听得人大气不敢喘,怕一出声,就连这干枯的乐声也全散了。
银河就是如此,憋着一口气听。
一首歌的时间,对谁来说都是煎熬的。乐声停止,琴房登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后,“哥……”银河唤了声,见没反应,“哥哥?”
钟子期突然回魂般抖了一下,半垂着头,敛眸应道:“嗯?”
“好听,”银河愉快地弯起嘴角,语气轻松,“我都八百年没听人弹这首歌了,再听也还是好听。”
钟子期微微颔首:“嗯。”
“写这首歌的人真厉害!从哪里得来的灵感啊,羡慕人家的大脑!”
“这首歌换成别人,谁也弹不了,太秀了,一开始就那么难。要是谁两天没练,手稍微生了一丁点,那完了,根本不可能弹得出来!”
钟子期沉默良久,还是那淡淡的一个音:“嗯。”
今天银河的话异常多:“我发现,这本来也不是钢琴曲,很多其他的乐器当辅助,之前听,我竟然都没听出来,还以为都是钢琴的声音,只能说作曲家把它们融合的太妙了!这曲子活该火了,实在是太难了……”
“银河……”钟子期想叫他别说了,可是刚唤一声名字,嗓子好似吞了硬石,突然哽住。
他喉咙一动,微微抬眸,眼泪就这么止不住的夺眶而出了。
冲天的委屈忽地一瞬席卷而来。
凭什么那几棒子是冲着他来啊?
凭什么手腕不能坏个干脆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啊?
凭什么他接受个粉丝的爱意都是假的啊?
凭什么他连自己写的歌都弹不了了啊?
凭什么明明谁都唱不出那个最高音,最后被骂的只有他啊?
凭什么被叫成废物的人是他啊?
——对啊,凭什么呢?
这些“凭什么”,钟子期从前不敢细想,想多了,怕自己一时矫情,失去理智又重蹈被卖的覆辙。可是此时此刻,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却如潮涌般从心底翻腾上来,把他的心脏钩得千疮百孔。
而打开这个封存已久的潘多拉盒子,好像就只是因为他开口叫了一声“银河”。
钟子期低垂着头,鼻头都哭红了,泪珠顺着鼻峰啪嗒啪嗒往裤子上掉,但他却神奇地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只是呼吸有一些不稳。他顾忌身旁的银河,怕自己情绪崩溃的样子吓到他,拼命压住自己往下撇的嘴角,但除了抖得越来越明显之外收效甚微。
他干脆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银河无措了好一阵,他眼睁睁看着钟子期从黯然变成抖如筛糠,突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银河轻轻推了推钟子期的手臂,推不动。
他转而将钟子期搂过来,环在了怀里。银河学着园里那些师哥师姐安慰自己的样子,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抚钟子期的后背。
但他的安慰好像起了反效果,怀里钟子期依旧用手牢牢按着自己的脸,抖得更剧烈了,甚至还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弄巧成拙了。银河的手登时僵在半空,他的眼珠地震般震荡着,不知该将目光落在哪里,他看不到钟子期的脸,只能透过被从指缝泻漏的泪水浸湿的手背,看到他此时心里究竟有多难受。
时间仿佛过去了三个世纪。
在这三个世纪里,银河又说了很多类似安慰的话,但钟子期埋在手心里的无声恸哭都把自己憋缺氧了,根本没心思听,不过也幸好没听,银河活这么大从来都是别人哄着他,他还没正儿八经安慰过别人,说的话既粗糙又笨拙,乱七八糟的,两句插一刀,五句点一炮仗,听了不如没听强。
三个世纪后,钟子期渐渐平静下来了,只是偶尔还会带着余韵失控般猛颤一下肩膀。
银河蓦地把钟子期抱得更紧,双手腾不出空,他就把自己的脸颊凑过去,在钟子期遮着脸的手背上轻轻蹭着,为他抹眼泪。
这样的行为有点太亲昵了,钟子期抽一下鼻子,沙哑的嗓子还含着浓浓的鼻音,隔着手掌,他说:“放开。”
钟子期的手背潮湿,附满了未干的泪渍,银河也不说话,摇摇头,他已经掌握了要领,转着圈地蹭,给自己的脸颊上蹭得很均匀。
“起开,”钟子期的厚重鼻音让他听起来毫无威慑力,“你是狗吗蹭这么半天?”
“我就不。”银河嚣张道。
银河贴太近,钟子期透不过气来,没办法,只好动手把他的脑袋推开。钟子期的脸终于得以见光,银河定睛一瞧,怔住了。
往常总是笑嘻嘻模样的钟子期仿佛换了个人,两颗肿似核桃的眼睛半睁着,血红血红的,鼻尖湿漉漉地带着水光,脸颊粉白,嘴角委屈地朝下撇,整个人我见犹怜。这哪是平日里那个处处遭人妒忌的风光偶像啊,说是受了欺负的兔子精他都信。
银河哑然,着魔似的又多盯了一会儿。
钟子期讪讪地皱一下鼻子,他就是不想让银河瞧见自己这个落魄的鬼样子才捂了那么长时间,谁知功亏一篑,还是暴露了。
既然如此,他索性也不要脸了,提了口气,上来就是一巴掌拍在银河脑门儿上,气急败坏道:
“看什么看哪!啊?没见过哭也能哭这么好看的人啊?怎样啊?看够了没啊?啥评价啊?我好看吧?帅炸了吧?爱上了吧?”
银河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边躲边嚷:“别别别别打脸!”
“谁打你脸了?”钟子期又是一巴掌拍过去,准确无误地拍在脑门儿,“这是打脸吗?脑门儿是你脸吗?我打的是你脑袋!”
钟子期还顶着那一张泫然的脸蛋,睫毛上挂着小水珠,银河绅士风度,不好还手,他只能继续躲,躲不过就强挨着,小小的琴房很快就被清脆的啪啪声填满了。
“你呸……”银河莫名其妙挨了那么多巴掌,头还晕着,嘴瓢了下,急道,“你别打了!打傻了!哪有你这样照着脑袋打啊!”
“打傻了更好!”钟子期虽然这么说,但果然住手了,缓了缓,气势汹汹地问:“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为啥啊!”银河也很纳闷。
“因为你烦人,”银河一脸无辜,钟子期又想起来自己刚才就躲在这人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喘不上气,刚平复好的心情又变暴躁了,“神烦!都怪你!”
“你刚才……”钟子期脸红了下,指尖微蜷,声音弱下来,别扭道,“你刚才都看到了?”
“看到啥啊?你先别乱动!”银河惊呼,条件反射般一把握住钟子期举在半空的手腕,接着又迅速松开了,反手去捂自己的额头,这才福至心灵,“噢!看到你哭了?”说完就怒了,咆哮道,“所以你就打我脑袋了?!就因为看到你哭了你就打我脑袋?!”
钟子期眯起眼瞥向琴房紧闭的大门,银河应该庆幸自己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不然他再这么高声嚷嚷,难保不会被杀人灭口。
谁知下一刻,银河的声音蓦然沉下来:“我懂了。”
“……你懂啥了?”钟子期似笑非笑,因为眼睛还红肿着,瞪眼也好似娇嗔。
“那个……”银河的神情略微紧张,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敢直视钟子期,他不着急回答,直了直身子,抿一下唇,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正经道,“不就是掉了几颗眼泪吗?谁还没个难过的时候啊?你要是……要是心里有坎儿过不去了,你就跟我说说,我听着,听完了就帮你忘了。”他敛眸,错开视线,说话的声音又轻了几度,“反正你别老憋心里,你又不是属忍者的,被人占了便宜你也忍,知道别人背地里骂你你也忍,手腕受伤了你还是忍,全都你扛着了,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想让别人心疼啊?你看你今天在我面前都已经这样了,下次……下次万一换了别人又刺激到你……得是什么样啊?”
钟子期噗地一声被逗笑了,银河这是打算给他当知心大姐啊。即便如此,胸口也还是像是有只小猫爪子挠了一下心脏,有点痒,又有点柔软。
“谁说是你刺激到我了?”
“你刚说……”
“我说了你就信呐?”钟子期的语气恢复了吊儿郎当,稍微翻了翻旧账,“我还说是你颜狗呢你咋那会儿就不信了?还凶我?”
“不过,还是我们银河懂事嗷,都知道安慰人了……”钟子期笑着,把琴架上的曲谱拢起,整理平整,抖了抖灰尘,甩手将这一摞纸哗地打在了银河的大腿上,掷地有声道:“但是!没有下次了!你,就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见到我这德行的人!恭喜您嘞!”
“那你……”银河见他确实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打量半晌,不确定道,“你还难过吗?”
“难过?谁告诉你我那是难过了?”钟子期一挑眉,“说我难过,问过我微博百万粉丝没?问过把我投上第一名的观众老爷们没?我难过啥?有啥可难过的?”
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分狡黠的光:“对不对,小十九?”
银河被这人拿名次寻衅,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迅猛的砰砰巨响。
“请问!京城一组队长钟子期在吗?”
琴房用的是特殊的隔音墙,隔着双层玻璃,门外的声音仿佛被关在罩子里,又闷又浅,明明在说十万火急的事情,却偏偏给人一种隔着银幕听戏的错觉。
“子期?子期你在不在里面!快去楼后口!你们组华宝跟姜汉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