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去桦树林找松鼠 ...
-
就这么解决好了歌曲分配的问题，本就没什么积极性的队长认为没其他事情了，便让组员就地解散。
“你留下。”钟子期拉住欲要起身的银河的衣袖。
银河方才的余怒未消，被扯住袖子，当着钟子期的面撇撇嘴，脸上写着不耐烦，身体倒是自觉地坐了回去。
比赛进行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可是掐指一算，练习生们离开这栋楼的全部时间加起来却不超过两天。平时在训练时或在寝室区也常听到有人自嘲这是一不小心被拉进了集中营，这栋粉色建筑占了平京新开发区那么大块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多牛逼呢，其实只是从外头看起来华丽而已，里面的人逃不出，外面的人也进不来，连个探监的人也没有，我们的日子过得比监狱里的囚犯还惨呐。
不少人深以为然，也有不少人觉得夸张，像钟子期这种就属于后者，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耸人听闻的抱怨，但今天见着银河对自己发了一通无名火后，第一反应就是想着银河这大概是长时间被关在楼里给憋出来的毛病。距离比赛结束还有很久，他怕这楼会把银河给憋坏了，所以想用点法子给他治治。
钟子期又轻轻拽了拽银河的衣袖，问他：“华宝说，他在桦树林里头见到了松鼠，说得跟真的似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一月的天气更加寒冷，虽然几天前的那场大雪早就已经停了，可是地上的积雪却迟迟不化，平京这几天一直在拉低温警报，提醒市民注意防寒保暖，但他们被关在郊区还上缴了手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自然什么也不知道。钟子期随便裹紧了训练服就打算往外走，刚踏出去一脚，就被银河拦住，二话不说直接把他带上楼去取厚外套。
钟子期拖拖拉拉地跟着：“外头不冷，咱们又不是一直在外头呆着，你以为能呆多久啊。”
银河脚步一顿，但接着又拉着他继续往寝室走，说：“怎么不冷？等你感觉冷的时候就晚了！”
钟子期想反驳“我冷不冷当然是我自己最清楚”，但考虑到今天银河的一系列异常举动，他觉得继续扯皮下去也难分胜负，干脆妥协了。到了寝室，他本来是想拿件薄一点的外套，毕竟也是在天寒地冻的露天剧场光腿跑商演的人，早就练就了抗冻体质，可是银河不知道又犯了什么劲，执拗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从柜子里取衣服的动作。
钟子期的手在衣柜里寥寥无几的几件衣服上试探了一圈，银河都没有任何让路的意思。最后，他是在碰到羽绒服衣料的时候才听见身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钟子期不情愿地把手伸进袖筒里，还嘟嘟囔囔地小声吐槽：“全球都变暖了，平京能冷到哪里去啊……”
银河见他磨磨蹭蹭，等不及了，绕到他面前，弯腰揪住羽绒服的两个衣角，麻利地帮他把拉链拉上了。钟子期还没来得及反应，登时被束缚在黑色的圆筒里，好似只大蚕蛹。
看到钟子期这回是真的暖暖和和了，银河眼角带着一抹笑意，拍拍钟子期的肩，为自己能有如此体贴的行动而感到满足。妥妥一副小孩子装大人还自以为毫无破绽的模样。
钟子期心里想笑，面上却忍住了，只说：“走吧，出去转转。”
练习生们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平时在屋里头呆的闷了，也会把窗户打开伸出脑袋透透风，好动的人索性直接跑出来吸点新鲜空气。然而深冬实在太冷了，自从前几天的那场雪之后，楼后头的桦树林人迹罕至，走进林里，脚下的雪要比别的地方干净得多，如同白毯般铺在地上。
青白色的桦树枝干笔直伫立着，错落有致的排布却因为失去了绿叶的衬托而多了一分肃瑟。深冬的空气果然无比凌寒，钟子期刚走了一会儿，很快就感觉到身上的热气已经迅速消散，转而又被泥土和雪的气息填满，透着一股子冰冷而微涩的味道。钟子期缩了缩脖子。
“你冷不冷？”钟子期转头问银河，“把衣服拉链拉上吧。”
银河也穿了羽绒服，但他却一直敞着口儿，两手插兜里惬意地晃来晃去，闻言往身前一裹，把自己露出来的训练服遮住了，他摇了摇头：“不，手伸出来冷。”
这意思就是说他肯定不会自己动手把拉链拉好了。钟子期停下脚步，转过身，低头去寻银河衣服的拉链扣。
钟子期那时候没想太多，双手就这么暴露在外，他能感觉到那些伺机而动的寒风正迅速侵蚀着他的热量，穿过肌肤薄肉，向着他的骨髓发起进攻。
手腕的刺痛感一瞬袭来。
钟子期猛地把右手缩回了袖子，触电般的，拉链扣从手中脱落，当啷一声微响。
“是有点冷。”钟子期笑了笑，说。
他拿袖口遮住手背，只露出两根指尖，再次捏住那枚拉链扣，迅速提了上去。银河听话极了，站在原地任他摆布，还配合着抬起下巴方便钟子期为他整理衣领。
“你可真是小少爷。”钟子期一边给他掖衣领一边说，“自己都懒得动动手扣颗扣子。”
“哪有！”银河立即反驳，“我在家里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
钟子期笑：“扯，没人管你？”
“他们只……”银河及时噤声，他差点就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了。他们只会玩我。
但在钟子期眼中，银河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自以为自己看出了银河的失落，目光没有多做停留，示意他可以继续走了，还随口安慰道：“没事儿，我理解，大人们有他们要忙的事情嘛，我家也这样。”
“你家什么样？”银河敏锐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投来两束好奇的小目光。
“就是……”这话不太好讲，钟子期想了想，“就是太忙了吧，不是很……熟。”钟子期鲜少提及家人，但这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他竟有些痛快，像是借着这一个音的力量呼出了胸口久积的郁气，后面的话便流畅了许多，“我没有姐姐，独生，小时候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前后有过两个保姆阿姨，我跟她们的相处时间要比我爸妈多得多。我爸那人，人还是很好的，平生最大的困扰就是在家庭和单簧管之间做选择，但很多时候还是会选择单簧管。我妈，普普通通高中老师，教音乐的，你说，也没见着念高中那会儿上了多少节音乐课啊，怎么就忙不到头呢？”
银河没说话。他哪知道啊，他是连高一都没上几天的人。
钟子期并不介意，他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儿，自顾自地忆往昔：“我还记得我们高中音乐老师，特别正直，有一回数学老师想要占用音乐课的时间，他直接就堵在门口不放数学老师进来，俩人闹得可僵了，教导主任都来了。后来两个人达成了戏剧性和解，数学老师把他第二天的数学课补给了音乐老师，才算完事儿。这在那时候可是个创举，古往今来还没听说数学课占别的课是要还的！”末了，钟子期还侧过身来问银河，“有意思吧？”
“嗯。”银河答，“挺好。”
“你们呢？”见银河似乎并不反感，钟子期心下一动，决定就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了，“你们高中，抓得严吗？”
“还好吧，”银河微微垂眼，拿竖起的衣领遮住嘴巴，哈出的白气一同被藏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因为提到高中而感到有些难为情，“我……我就上了几天课，不太知道……”
“嗯，听说你们戏园子里头也有文化课，还特别正规严格。”
“有，但我上的是外头的学校，”似乎是怕钟子期误会，银河强调，“我是考上高中的，区里第三的成绩考上的。”
钟子期轻轻挑一下眉毛，这倒是意外，那么好的成绩，说不读就不读了，而且梁小仙竟然还答应了。
当年钟子期为了场演出，翘了两节自习课，还被梁小仙好一通教育，推心置腹聊了大半个小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把眼泪挤出来了，讨伐声势浩大，搞得就跟他才是亲生儿子似的。钟子期被这个女人吓破了胆，从此再也没敢逃课。
“原来你家里真的有私塾啊？”钟子期很是新奇，“多大？都有谁在读？高中也有？读完能有资格参加高考吗？”他从单纯出于好奇到现实性问题，一股脑的全问了个遍。
银河不知道会有人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在他看来不过是稀疏平常，他随意答道：“不大，还不到十人，上的课和普通学校是一样的，不过也只有我爸的徒弟有资格听讲。他们都可以参加高考，不过也要参加艺考。这就看他们自己的了，想读就读，不想读也不强迫，京剧看功力，看名堂，也不是一纸文凭就能证明实力的。”
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道理，钟子期察觉到话里有话，笑着回睨一眼：“怎么？你是想说你的实力已经好到不需要一纸文凭作证啦？”
银河也不打马虎：“不需要。”
本来就是，他是沈知秋的独子，要他证明，还想怎么证明呢？
“那平时练功学的那些唱念做打，你也是名列前茅咯？”
银河略一踌躇，接着重重点了两下头。
“哦——”钟子期拖长了尾音，把他的意思口头描述了一遍，“那就是说，我们银河小朋友，平京市学霸，京剧界奇才，不靠读书找路子，单凭卖艺行天下！妙啊，真是妙！”
银河踩到了一片枯树叶，发朽了的绛黄色叶片沙沙响着，碎成了粉渣，风一吹，揉进了雪里。不见了踪迹。
银河继续行走，轻哼一声予以回应，那声短促的调子里盛满了属于少年郎的桀骜与张扬，正值鲜衣怒马，无所顾虑，钟子期知道那感觉，他懂，他也曾经这样，瞧谁都是黯淡平庸形同蝼蚁，只有自己身披彩霞万丈光芒，谁也比不上他更向往自由。他就是睥睨天下的旷世奇才。
钟子期轻笑一声：“想什么呢，哪儿来那么多奇才啊？”
“我没说我是奇才，”银河说，他微微皱眉，一脚踏上雪坑里，那里尚未被人染指，白洁如纸，被他这一脚踩上去，登时印出了数条不规整的灰痕，银河似乎有些烦躁，他又补上一句，“那你也不要叫我小朋友。”
“好的，”钟子期也学着他那一脚的样子踏进了同一个雪坑，但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晃晃悠悠地改了口，“那我叫你什么？小家伙？小少爷？小星星？银河同志？银老板？大朋友？大宝贝儿？”他想到什么说什么，说一个走一步。
钟子期突然开始不正经，银河都已经到了嘴边的愤怒绕了个弯重新滑回肚子里。这一憋把他憋慌了神，脚步一错，直接把钟子期的腿给绊住了。
“哎，小心点别摔！”银河眼疾手快，扶住了钟子期，原本是他绊了人家，现在反倒瞅准时机倒打一耙，眉毛一竖，两眼一瞪，“看着点路行不行！”
钟子期被教训了也懵得很，前一秒差点摔个脸朝地，此时心有余悸，乖乖地被银河拦腰抱着，只是讪讪笑了几下。
他们往林子深处走去，说是深处，其实也快到头了，那里有堵围墙拦住去路，土坯斑驳，像是被人刻意刮花的，从远处看过去，透着阴森气。但两个人都没有提出调转方向，就只好硬着头走到底。
因为积雪，路不好走，银河干脆就着刚才的姿势半搂半抱的扶着钟子期的腰，另一只手搀着他的手肘，就好像是热心市民在帮助老弱病残孕过马路。
钟子期动也不敢动，明明已经穿上了带来的最厚的衣服，可腰上隐约的异物感却穿过层层障碍直抵肌肤，让他觉得火烧火燎。
“那个，你那个，”嘴瓢了两下，钟子期轻咳着找回状态，“咳，你爸妈都同意你来参加这个节目吗？”
银河回想了一下，说道：“他们没怎么反对。”
“你打算就这么直接出道了？”
“嗯，如果可以的话。”
“你真的不回去上学了？”
“嗯，如果可以出道的话。”
“你以后想做什么？”钟子期问，问完就觉得这个话题对银河而言过于严肃，他自己把偶像当有时限的青春饭，不见得别人也这么认为，他急忙补充道，“我是说等你以后能赚钱了，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比如买套房啊，买辆车啊，结婚隐退啊什么的。”
“那有很多啊，”银河老实回答，期间停下来想了很多次，因为他想给钟子期一个最准确、最完整的回答，“等我赚钱了，就先回去把剧院楼前假山池子里的鱼都换了，换成金色的，现在那些黑不溜秋的家伙都太丑了，有碍观瞻。然后……开一个小戏班，专门让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一起学，唱不来不要紧，学个听声儿，就够。再然后……再然后拍个跟京剧相关的电影，噢！就是把每个经典剧目都写成新剧本，打樱桃！四郎探母！桃花扇！就像是歌舞片，拍出来，拍一个系列！放在每年的贺岁档！”
银河一脸兴奋，说到激动处还摇头晃脑起来。不愧是沈知秋的后代，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本家。
“想法不错，”钟子期笑着，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抵住银河的肋骨，他不好意思直言挣脱，只能靠这种方式偷偷为自己的后腰隔出些距离，“就你自己，完成得了？”
“等我出名了，这还不容易？”
“就靠你上了这一档节目，你就能做成这么多事啦？”
“那有什么关系？”
“唔，那你觉得做成这些事，要多久？”
“肯定比其他人早。”
“你还真是……”钟子期都气笑了，“狂，你怎么这么狂？”
“这不是狂。”银河停下脚步，那面斑驳的土坯墙近在眼前，他忽然转过身面对钟子期，难得又对他摆出认真计较的态度，“我算过了，如果不去高中，直接来参加这个节目，出道了，就相当于我比其他人多出了三年时间，我用这三年时间，当然就能做比其他人更多的事情。”
钟子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你不信我？”
钟子期摇头，却又移开了视线，垂眼咬唇。
“我没读完大学就出道了，听别人说，大学生活逍遥自在，确实比高中舒坦。但是他们说，即便如此，假如能有时光机，他们还是最想回到高中，这是为什么呢？”
这回换成了银河说不出话。钟子期又问出一个银河无法感同身受的问题。
“因为小星星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钟子期的一掌稳稳落在银河的肩上，“这位胸怀大志的奇才，这学，你上不上无所谓，但从今天晚上开始，一天一篇课文，书，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背不出来，今天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就权当是听了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去桦树林找松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