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选秀]》娓江

39、距离感

　　自从那晚银河讲了关于他父亲的事情之后，钟子期就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隐约产生了距离感。他并不知道这种距离感从何而来，茫然，又一些焦虑。分组训练时，他时不时去瞟身旁的银河，眼神小心翼翼的，像极了一只怯懦的小鸟，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惊跑。

　　银河抬手揉了揉耳朵尖儿。

　　平板电脑铺在地上，他蜷腿坐着，低着头，在看三文鱼乐队唱《京城堂会》的表演舞台，但眼前却明明灭灭，平板电脑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扰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其实压根儿不是平板电脑坏了，身旁人那热辣辣的视线才是最难忽视的。

　　可每当他想抬头问问那人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自己说时，刚动一下脖子，那只惊弓之鸟便迅速飞走了，就连擦翅的痕迹也瞬间消散不见，不留一点捕捉的机会。几次三番，银河终于受不了了，鼓起勇气，猛地抬起头，可是话刚到了嗓子眼，却又被钟子期洋溢的笑靥堵了回去。

　　钟子期半托着腮，笑得灿烂，一与他对视，便率先开口说了话：“你爸爸的原名叫什么呀？”

　　银河被抢了先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钟子期换了只手托腮，自问自答：“银知秋？这名字听着倒是很顺畅，还是说跟艺名完全没关系？银大壮？”他灵机一动，随口溜出一个名字。大俗即大雅，正好还跟梁小仙凑一对儿情侣名。

　　银河的脑海中一下子联想起父亲平时练功时捏着兰花指吊嗓的样子，忽然觉得特别解气，他憋着笑，严肃地点点头：“嗯，你猜的没错，银大壮。”

　　见银河顺着他的胡话聊下去了，钟子期感到放松许多，身子也卸了力，凑得更近了些，套起近乎来：“大壮哥最近在忙些什么呀？啥时候有空了我能不能去拜访一下？”毕竟也曾是钟子期创作歌曲的缪斯，拜见一回总不为过。

　　银河按下暂停键，抬眼道：“叫叔叔。”

　　钟子期一愣，等琢磨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噗地笑出来：“你这人，怎么还记得呢？我又没真想当你叔辈，好吧，那大壮叔什么时候有空呢？”目光不经意间瞥到暗下去的平板电脑屏幕，伸手一指，补充道，“正好，顺便道个谢，谢谢叔帮忙录了这段。讲真的，要是没有这个开头，这首歌就是个垃圾。”

　　银河看他一眼，没说话，忽而轻轻摇了摇头，重新打开了屏幕上的视频。他把进度条拨到了最开头的位置，将右边的耳机摘下来递过去，这才开口道：“再听听看？”

　　钟子期犹豫了一下接过，但还是乖乖地戴上，耳机线有些短了，他换了个坐姿，往银河跟前挪了挪。银河点了播放键后就不再同他说话，直到那段被当成前奏的京剧唱段结束，鼓点敲下的第一声响起。

　　“你觉得这叫唱的好？”银河这么问。

　　钟子期仰着脸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肯定道：“好。”

　　“屏翳收风天清明，过南岗越北沚杂沓仙灵，”银河语速飞快念了一遍，钟子期知道这就是歌里那段唱词，“光这两句就错了两处韵，你觉得好？”他又问了一次。

　　银河的眼神略带戏谑，钟子期扁着嘴巴不吭声，他这是在跟沈知秋的儿子谈论一段京剧的好坏，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不觉有些心虚，可是当年三文鱼乐队一直把这段西皮慢板当成《京城堂会》那首歌里最大的卖点，毕竟连当代著名的京剧艺术家都曾夸上一二，想到这里，心中底气又足了些，钟子期忍不住嘟囔着：“你说它不好，那是你觉得，我听这就是挺好的，小女孩嗓子多干净啊，比你……比你好多了……”他说的是银河变声期时的嗓子，先别管银河是不是在京剧上天赋异禀，反正他知道这人直到几天前还总是哑到控制不住破音。

　　银河不怒反笑：“小女孩？”

　　钟子期把头一扬，梗着脖子嚷一句：“而且这可是被著名京剧艺术家兼评论家贺品之先生表扬过的，你看，难道你还怀疑人家老先生的耳朵？”

　　银河既没介意钟子期拿他倒仓时的嗓子做比较，也不打算解释贺品之这辈子是怎么为老不尊、靠着多少龌龊手段才混出了现在的地位，他只是又笑着反问了句：“也是奇怪，大家明明都长着耳朵，怎么听他一个人说好就跟着说好了呢？就因为他是个什么京剧艺术家？”此话既出，钟子期敏锐捕捉到了银河话里的不屑，猛地转脸去看他，银河懒散地将两条大长腿往前一摊，手撑在身后，眯起眼睛，和钟子期对上视线时，他正好猫着背伸出一个节制的懒腰。

　　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直直的迎上视线，就是要让钟子期看清楚，他就是不屑，就是瞧不起，不仅是对小孩唱的这段京剧，也不仅是对贺品之，还有对钟子期，或者是钟子期代表的那部分跟着贺品之一起叫好的人。

　　钟子期登时慌了神，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说的哪句话戳进了银河的禁区，但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下意识躲开银河的目光，手指胡乱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划了一下，不小心触碰到了快进模式，画帧跳了几跳，再播放时视频里的人已经停下演奏和演唱，正无所事事地等待着间奏结束，那是一段钢琴独奏，放的是CD伴奏。

　　喜欢三文鱼乐队的人都知道，《京城堂会》里头有一段永远只能活在伴奏里的旋律，那也是三文鱼乐队最后一次用钢琴作为伴奏乐器。

　　“就是这里。”

　　银河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钟子期微微一抖，手指不受控制地多点了两下，音乐静止在间奏一句未完的和弦上。银河伸过手开将其恢复播放，继续道，“就是这里，这段才是这首歌的价值所在，如果是现场演奏一定很绝，能用钢琴同时弹出京胡的润韵和单皮鼓的灵巧，在我心中他是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可惜了……”

　　银河没有继续往下说，垂头盯着屏幕上摇晃的画面，那几欲破屏而出的激烈晃动的镜头代表着一场摇滚音乐节的狂欢氛围，此时似乎也象征着跌宕眩晕的钟子期的心情。钟子期抿起唇，他不知道银河所说的“可惜”是指什么，是可惜这个人还是可惜看不到他所期待的舞台。

　　但银河不再同他说话，只是反复拉拽着那条短短的进度条，将那段间奏放了一遍又一遍。钟子期也一言不发地陪着他听，但心底翻滚而上的躁郁却让他一次又一次想把耳机扯掉，无论曾经再如何意气风发少年郎，现如今，这段美妙精巧的旋律也不过是钟子期身上无数耻辱柱的其中一根。多听一遍，便提醒他这根耻辱柱砸在身上有多疼。

　　“听够了吗？”他终于把耳机取下，耳边折磨人的声音化为一丝若有若无的电流，滋滋作响，钟子期把那只耳机用力攥在手心里，偏过头来，柔声道，“听够了就把华宝他们叫回来商量一下这歌该怎么唱吧。”

　　*

　　休息时间一过去，体育馆里又聚出大大小小好几簇彩团儿，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训练。小组评价任务只给了练习生们两周的时间，想要在舞台上呈现出与原唱的氛围不同但同样精彩的舞台，着实有些紧张。

　　只有钟子期他们组五个人不着不急，刚聚齐了人，便继续围坐在一起开茶话会。

　　“让我来梳理一下现在的状况，”华宝挺直背，两手叠在肚脐处，一脸严肃，“我们组其实有一位京剧大师的儿子，而我们偏偏还就选中了一首用京剧开头的歌曲，你们说……”他一顿，”这不巧了吗？这不就是天意吗？”他好像把自己说兴奋了，渐渐提高了音量，抑扬顿挫起来，“太爽了吧！这是老天摁着头让我们赢啊！”

　　“我们怎能辜负老天的一番好意呢……”这还没一会儿华宝就正襟危坐累了，腰一软，半个身子往旁一倒，优哉游哉靠上了左边祝玉书的肩膀。

　　这一靠不得了，祝玉书如同被触动了机关，猛地一抖，警觉的眼珠疯狂震颤，仿佛看到了杜美莎，不对，哪里是看到了，这杜美莎的蛇发都已经蹭到他的脸颊上了，让他瞬间化为石像无法动弹。祝玉书一直都记得之前和华宝的那场莫名其妙的争执，他无法捉摸这个男人的心，只好时时警惕着自己同他的距离，然而重新分班后就再也没了交集，谁能想得到再次见面时华宝已经忘了那回事儿。

　　华宝根本没把之前的不愉快放心上，他不擅长记仇，有仇当场就报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那速度是祝玉书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所以才令他困惑了。

　　然而华宝在他肩上只停留了几秒，便闲不住的又去招惹钟子期。

　　“队长来说几句呀！”

　　钟子期悄悄瞥一眼银河，话却是对华宝说的：“大师的儿子懂戏，但也不是就一定能唱啊。”

　　钟子期小心翼翼地说着拗口话，生怕又出什么差池惹到银河，这种感觉非常怪异，他甚至有种身不由己的自卑感。钟子期在那时忽然意识到，以前以为只有庸俗的人才会有的对艺术高墙的偏见，他也有。当年这首《京城堂会》写成时，三文鱼乐队成员们想到了在开头安插一段《洛神》唱词，就是它让这首歌出了圈。但仔细想想，当时他们对京剧的追捧，是顺应了那些由偏见筑成的趋势，还是真心发自内心所想，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怪不得银河嗤之以鼻，他们这些人，冠冕堂皇地立了块牌匾，却连承认自己的目的性都不敢。

　　钟子期半是心虚，半是羞愧，只敢用这种话来试探他，但华宝才不管那么多，直接就朝着银河的方向蹭过去了，开口便问：“银河弟弟你能唱吗？”

　　银河答：“能啊，怎么不能。”

　　“那你唱一个嘛！”

　　华宝就不能老老实实说话，隔着一个钟子期又往银河跟前蹭，一不留神胳膊肘压在了钟子期的大腿上，疼得他嗷嗷叫：“起开！你起开！”华宝被掀起来了，他就像个纸人似的，轻飘飘地倒向另一边，又被祝玉书出手接住，紧接着祝玉书的指尖仿佛被烫到般将纸人甩开。

　　华宝就这么被抛来抛去，场面乱成一片。金乐咏自始至终都没加入混战，安安静静地坐在距离最远的地方欣赏他们打闹，他听着华宝银铃般的咯咯笑声，看着华宝扑向钟子期的时候银河凶巴巴的眼神，还注意到不知何时钟子期的身后站了一个人，那人戴着金边眼镜，一副乖巧斯文相，却又因为镜腿上挂着的细长链子而多了几分玩世不恭，他有些局促，几次想要插话进来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你怎么了？”金乐咏冲那个人点了点下巴，“有事情吗？”

　　还在打闹的几个人停下了动作齐齐转头看过去。

　　“我，我是来找子期的，”袁洋仲突然获得关注，推一下眼镜，慌忙表明来意，“有几个动作，视频里不是很清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见了。

　　他是来找钟子期教AIX的《问世》舞蹈动作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也不想来麻烦钟子期。练习生们背着钟子期把他《问世》现场舞台翻车的集锦传得沸沸扬扬，袁洋仲自然也是听说了的，虽然他觉得这种行为极其幼稚，无聊的很，但要跟钟子期单独说话的时候却还是不自在，总会不自觉地看起周围的眼色来。

　　钟子期扭头朝他们组的方向看去，束慈和陆小辰并排站着，姿态诡异，应该是在练习某个舞步里的定格动作，岑池和宫下秀林在他们身边转来绕去，为二人纠正姿势。但钟子期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又看到宫下秀林从地上捡起平板电脑，拽着岑池跑到墙角的位置跟音乐练习，留下了只能站在原地摆造型的二人独自尴尬的收回手脚。

　　钟子期转回脸问：“你可以去问岑池他们，他们不是都学完了吗？”

　　袁洋仲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没一会儿脸就憋得通红了，钟子期心生古怪，虽然袁洋仲算不上是多么活跃的孩子，但也绝不是那种说两句话就会脸红的性格。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我学舞学得很快的，绝对比他们要快。”最后，袁洋仲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目光从躲闪变为直视，可是钟子期却能看出来他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把视线移开，袁洋仲的眼中闪烁着一点微光，好似某种信号，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回答，又像是在求助着什么。

　　彼时，钟子期的脑海中一瞬闪过关晗白抱怨时随口说的那句“早知道就该答应岑池跟他一组啊，人家还跟我说自己早就开始练习了，保证能赢来着”，这句话当时听起来不过是感叹一句真是刻苦，如今再想，似乎还有另一层未被关晗白发觉的意味。

　　“我知道，等级评价的时候你已经证明过了，那么复杂的动作十分钟就学会了么不是？”钟子期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说，“那我给你现场跳一遍吧，你看看还有哪里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