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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荒宅 ...

  •   古朴的镂花窗栏,蛛网纠结。窗外荒废已久的庭院,犹如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镶在日久年深的画框中。
      一只修长粗砺的手扶在早已被人摩挲得光滑的红木窗台上,另一只手持着一只精心雕琢的金杯,最终却放到了窗台上。
      窗前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青衣人。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他脸上冰雕一样的□□线条却带着几分只有少年人才有的孤傲。深邃的眼底漾着海水的颜色,颇有力度的唇线合得很紧。
      又是一个三年!
      自从三年前师父去世,师兄弟们各奔东西。到今日,十二人还能到几个呢?
      漱石斋——江湖中所有少年才俊向往的地方。能进入这里的,无一不是文武双全的人中之杰。可即便是人中之杰,又能怎样呢?如果传曦还在……
      思忖之间,他幽幽地吐了口气,眼中清冷的孤傲之气也就敛去了不少。
      窗棂轻轻一响,他蓦地回过头去,淡淡道:“扶影,来了?”
      玄衣假面的刀客默然点了点头,慢慢走到他身边。
      “其他人也快到齐了吧?还有严家兄妹。”
      “应该都快到了。不过听说严照舞受了重伤。”
      “重伤?”他皱了皱眉,重新持起了金杯,放在唇边浅浅啜了一口,“谁伤的?能把她伤到‘重伤’,不是普通人吧?”
      玄衣人轻蔑地冷笑一声:“严照舞能有几分功夫?伤她还不容易!治印篆刻的功夫总是伤不了人的。”
      他悠悠看着杯中的激起的涟漪,道:“治印篆刻又怎样?你以为师父是没事闲的才教她那些吗?师父的‘指刀’,她算是学到精髓了。她现在在哪儿?”
      “在十三少身边。”
      “十三少?”他刚硬的唇线合得更紧了,“殷白,他也来中原了。”
      “是。”玄衣人压低了声音,“师父的遗嘱,有眉目了么?”
      他摇了摇头,深深抽了口气,犹如古井之水的眼底涌上了雾霭:“没有。”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你去接应一下小师妹吧,不知道她究竟伤得有多重。”
      “是。”
      玄衣人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他深蹙的眉头总算微微舒展开了一些。小师妹,天下第一印师,深得师父赏识,如果她到了,事情应该可以解决了吧?

      梁溪城里繁华的街道上,缓缓走过一匹高头大马,浑身火红如血,没有一根杂毛,竟然是只有西域才有的宝马。
      马上的青年,锦衣华服,腰间的长剑在日光下泛着华丽的光芒;眸子是幽深的天幕色,似乎不是中原血统。他身后,还是坐着那个少女,宽大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抱着他的腰,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照舞,醒醒啦,大白天还睡什么?”
      “唔……没睡。”她揉了揉眼睛,茫然看看四周,“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啊?喂,我胸口憋的厉害,很想吐,喘不上气来。那个人你说到底是谁啊,这么厉害,半夜三更进来打我一掌,弄得我现在这么狼狈!”
      他无奈地道:“受了重伤你都这么能说呢,早知道不叫你醒过来了。”
      “讨厌。你知道人家现在多痛苦吗?”她忿忿地顶嘴道,“怎么说我也是严家大小姐,现在跟着你风餐露宿的,传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呵呵,严家大小姐,要是严家的大少爷二少爷认你这个大小姐就好了!把你甩在我这儿问都不问一声。”
      “哼!”她重重在殷白背后锤了一拳,赌气地把头扭向一边。
      马又往前走了连步,只听前方传来几声放肆的吆喝:“驾、驾!”严照舞还未来得及探头看清楚,那队马就在扬起的烟尘中直逼到了眼前。
      “驭……”殷白慌忙一拉缰绳,马儿吃痛,高高地翘起马蹄,长长嘶了一声。
      对方的马也长嘶一声,惊措地停了下来。
      严照舞被马狠狠地颠了一下,愤怒地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掀掉斗篷,叉着腰站在对方的马前大声呵斥道:“你们急着投胎啊,玩命跑什么!惹急了我小心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照舞……”殷白连忙翻身从马上下来,把她往后拉,“你看看……”
      “看什么看!”她一把推开殷白,继续指着对方骂道,“投胎也要喝碗孟婆汤歇会儿再走,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对方停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栗色的皮肤,鹰隼一样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敢问小姐到底是谁啊?”
      殷白抢上一步捂住她的嘴,拼命把她往后拖,略带歉意地看了马上的青年一眼,引得路人一个劲儿地侧目。那青年眼中含着笑意,伸手制止了身后几欲动手的手下。
      “我是……”殷白忙在她耳畔提醒:“你看清楚他是谁!”
      严照舞这才抬眼打量起那个人,好象想起了什么,侧头小声问殷白:“喂,我觉得他挺眼熟的,你认识吗?”
      殷白还未回答,严照舞又是一阵咳嗽,扶着他的肩膀直不起身来。
      “呵,就剩半条命了还这么狂。”马上的青年小声嘀咕了一句,继续看着两人,等待着事情的收场。
      “咱们……先走……”她顾不上吵架了,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马上爬。
      殷白将她扶上马,扯了扯缰绳,从那青年身边走过的时候,那青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相视尴尬地一笑。

      城中最豪华的客栈里,就住进了这么一对奇怪的客人。
      “哎,客官是要一间房吧?哎呀,夫人贵体欠佳啊……”“两间。”殷白揽着喝醉了酒一般的严照舞,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个肥头大耳的老板。
      “哦?干吗要两间啊!夫人身体不好,客官不正好照顾她吗?”
      “她是我妹妹。”他拿过钥匙,把老板甩在身后。
      什么妹妹!真是民风日下啊,看着一表人材的,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勾肩搭背!老板剜了两人的背影一眼,忿然想。

      “哎,殷白,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啊?我越想越觉得他眼熟。”严照舞咬着半个苹果,还在皱着眉头回忆。
      殷白放下手中的茶杯,叹了口气:“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呀。他叫严琢风。”
      “啊?!”严照舞一口吐掉嘴里的苹果,“他是我大哥?我、我都不认识了……”
      “是你二哥。”殷白斜睨着一脸茫然的严照舞,“你大哥叫严溪月,刚才那个是你二哥严琢风!”
      她很委屈地撇了撇嘴:“都那么多年了,两个人谁都不管我,我哪里还记得嘛……”
      “算了算了。”他无奈地挥了挥手,“对了,这两天你是留在客栈里,还是直接去苏家老宅?”
      她狡黠地眨眨眼睛:“我……还是先留在客栈吧。苏家老宅阴森森的,那么早跑回去干什么?”
      “咦?”殷白奇怪地挑挑剑眉,“早点回去不是能早点见到尘嚣吗?”
      “讨厌!”她的脸蓦地红了,“看的机会多着呢,不急在这两天。”
      殷白想了想,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算了,呆在客栈就呆在客栈吧。那我先出去了,我就在隔壁,有事你叫我。”

      无数根火光摇曳的蜡烛在盈盈颤动,狭小的客房被晃得亮如白昼。一段颀长的身影在烛光前宛如一尊雕像。
      随着颤抖的手指下,一层一层的绸缎缓缓揭开,她黑亮的眼中迸射出激奋而惊诧的光芒——太完美了!
      一方如玉如冰的奇石,在烛光下散发着瑰丽而夺目的光芒,被无数双手摩挲过千百万遍的肌体,触手便是彻骨的清冷,却又有一缕一缕的温润在指间浸润开。
      实在太完美了!有天下第一印师之称的严照舞,尽管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却是刻遍天下奇石。无论是坚硬如铁的寒玉,还是细腻如绢的冻石,无一不被她的纤纤玉指抚摸过!
      而这一方,却是她闻所未闻的灿烂。
      清澈如水,没有半点瑕疵;冰凉如玉,细腻的不见一分劈裂。这么一方石料,能寻到已经是不可思议,能打磨成这样,更是巧夺天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左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拈起了那把半尺长、半寸宽的小刀,抬到印石上,却迟迟不敢下刀。
      ——如此光滑的章面,一旦跑刀,后果不堪设想。那样不仅仅是毁了一块奇石,更是……
      反复描摹着上面的铁线小篆,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咬了咬牙,换到了右手,稳稳地刻了下去。
      细碎的玉屑在烛光下翻飞跳跃,纤细的小刀紧紧拈在她的拇指和食指间。汗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滑下来,她的瞳孔凝在一点,不敢移开片刻。
      自从十年前成为师父的入室弟子,十年来,她学的东西不同于师兄们。师父起初不肯教她武功,只教她篆字与治印。这么学了两三年,师父才开始教她刀法……那柄半尺长、半寸宽的小刻刀,却一直陪她到现在。
      几个字刻罢,她掰了掰手指,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方印料虽然坚莹如玉,却也细腻如脂,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要把尘嚣的字一划不差地刻出来,应该不会太难。
      想到这儿,她舒展了紧蹙的眉头,抬起眼帘深深吸了口气。
      ——“殷白!?”
      他、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汗水顺着严照舞的长发滴下来,连拿刀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抖起来。殷白抱剑站在一边,深潭一般的眼睛冷然看着她,在烛火下含了讥讽与苦楚。
      “‘众门下弟子谨记,自为师百年之后,漱石斋由尘嚣掌管,不得怫逆犯上,如有违者……’”
      “殷白!”严照舞扔掉手中的刻刀,惊慌失措地把印石藏到身后,“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殷白的目光锋利如刀,几乎能把她刺穿:“我已经敲了半天门了,你一直不答应,我只好推门进来了。”他忽然用力扳住了她的双肩,指节因为愤怒而发青,“你怎么那么傻?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严照舞连声道,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手心在背后满是冷汗,“殷白我求求你,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有把握……把它刻到和原来那枚一模一样!”
      殷白痛苦地把手插进头发里,美如石雕的脸在抽动:“就算你刻得再像也是假的,你懂不懂!是不是尘嚣叫你这么做的?”
      她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也不说。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到大,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
      “傻瓜,他让你刻你就刻吗?事情一旦败露,你是不是还要替他背这个罪名!”
      严照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要我在刻完以前不回苏家老宅,不可能败露的……一旦我成功,把它交给尘嚣,漱石斋从此就天下太平了!”
      殷白无言以对,心如刀绞。尘嚣,你要她为你做这些,一旦出什么差错,你能救得了她吗?她为了你,不惜背叛父兄,如此大的债你还得清吗!
      “再给我十天,我就能把它刻完。”她反复抚摩着手中的印石,眼中流露出怅惘与温柔,“这可能会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殷白,你知道的。”
      殷白不忍再看她的目光,转身摔门出去,临走前木然道:“你自己小心吧。”

      华丽的卧室里,挂满了彩霞一样的幔帐,美酒金杯,羽衫翠袖。
      “来,卿卿再来一杯……哎,这就对了嘛!”
      “严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来陪我们呀!哎呀,殷公子怎么这么闷闷不乐的?”
      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慵慵懒懒地坐在云锦霞缎中,揽着一个佳丽,满脸倜傥不羁之色,眼睛里却时时闪过锐利的光。深褐的肤色,是在猎猎的海风下才能吹出的。
      殷白坐在他身旁,双眼冷冷凝在一点,既不看他,也不看怀中的佳丽。
      “殷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了?”青年推了他一把,调侃道,“是被我妹妹吓的,还是被沉嫣吓的?这些女子虽然比不上沉嫣,可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哈哈,堂堂十三少居然连这些人都不敢碰了!哈哈哈哈!”
      殷白甩开他的手,愤然站起身:“琢风,我真想不透,你怎么还有心情喝花酒!你怎么不问问你妹妹现在伤有多重?”
      严琢风打了个哈哈,粗砺的大手忽地搂紧了怀中的美人:“伤得那么重,不是还能在大街上吵架呢么?不是有你管着她吗,我还着什么急?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能快活就赶快快活,等你娶了我妹妹,恐怕连沉嫣都见不到!”
      殷白烦躁地推开身边拥上来的红粉们,一把抓起严琢风的衣襟:“这叫什么话!你还算是她哥吗?”
      “哎,你这脾气怎么一点都不带变的啊!”他懒洋洋地又坐了下来,“反正过两年她就是你们殷家的人了,我只不过是提前几天把她交给你罢了。再说了,你不是把她照顾得挺好吗?我都没进成漱石斋,她居然进去了。”
      殷白看着满身酒气的兄弟,彻底失望了,发泄似的用力揉着太阳穴。
      “我说你到底是真关心我妹妹,还是嫌她麻烦啊?”
      他蓦地愣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就嫌她麻烦吗?我要不是嫌她麻烦也不会把她甩在你哪儿了嘛。”琢风拍了拍他的肩,一副同情的样子,“你再忍两年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殷白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然后随手接过一个美人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哎呀!”那个美人忽然一个踉跄,跌落在殷白身上。他手臂一紧,本能地接住了飘如怀中的花瓣。
      “啊!?”他眼中精光一闪,右手借势一推,那女子身轻如燕,转瞬间闪到房间另一角。只见殷白左手指间夹着一片纤细的柳叶,霍地站起:“沉嫣!”
      她嫣然一笑,一挥手,妓女们纷纷出去了。严琢风很不满地咳嗽了两声,沉嫣却视而不见,走上来揽住了殷白的后颈。
      “你怎么来中原了?”殷白推开她的牙臂,歉然看了琢风一眼。柳叶嫣然,像柳沉嫣这种妖女,恐怕也只有风流不羁的十三少会跟她在一起。
      “怎么?有了严家大小姐,就把老相好忘了吗?”沉嫣妖媚地环着他的肩,娇嗔道。
      殷白再次推开她,忙问:“照舞她怎么了?”
      沉嫣耸了耸肩,幽怨地抚着他的手腕:“真的把人家忘了吗?口口声声都是严照舞。”
      琢风再也难以忍受,陡然起身,拂袖离去,却被殷白连忙拽住:“沉嫣,这事儿回去再说行不行?照舞是不是有事了?”
      “她好好呆在客栈里,能有什么事?”
      他不安地整了整衣衫,拉起琢风:“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她吧,我怎么老觉得不对劲啊!”琢风只好随他站起来,很是不情愿地走出去。
      沉嫣倚在门边,美艳的唇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阴暗的牢房,酝酿着终年不见天日的潮湿之气。霉点斑驳的木枷摊了一地,在她眼前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这次……恐怕是真的完了。严照舞看着手脚上的铁链,喉咙里哽咽了。落到别人手里还好说,可这次偏偏落到了执法严明的五师兄扶影手里。都怪自己太不小心了,明知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都没有让殷白帮自己守门,结果被扶影撞了个正着。唉,伪造师父遗嘱,按照漱石斋的规矩……
      她再次环视了一遍狭小的牢房,不由想起了西域殷家的牢房、南海严家的牢房。这些大户人家,私设公堂本来是用来处置不肖子孙的,想不到今日……
      还好,自己拿到印石的时候,就擦掉了“尘嚣”两个字。当时本来是怕看到那两个字,会心神不安,准备最后再刻的,如今竟然会帮上大忙。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连累尘嚣。
      只是殷白……他要是知道,一定又会骂自己傻丫头。恐怕……他以后再也骂不成了……
      大哥呢?随便他了,他十几年都不管自己,这次肯定气得要死。
      ……
      严照舞的眼前模糊了,她吸了吸鼻子,暗暗给自己打气——没事的!尘嚣一定会救我的!殷白,他也一定会想办法的!
      门轻轻响了,她竟然浑然不觉,直到那个人走到她面前。
      “大……大师兄!”严照舞强忍住几乎要冲出眼眶的泪水,嗫嚅。
      尘嚣微微颔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大师兄你放心吧,我、我还没有刻那两个字……都是我不好,我……”“好了,先别说这个了。”尘嚣永远是淡淡的神情,眼眸深不见底,声音波澜不惊,“这两天你先呆在这里,等到大家都到齐了,再行商议好吗?”
      她望了望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悄悄攥到了一起,点头。
      尘嚣略微放心了,再次注视了片刻她汗水淋漓的脸,低声道:“你自己……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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