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歌》浪雪

1、孤坟

　　寒厉的风呼啸过一片草莽，带来一帐浑浊的烟雾。干枯的荒草在沙沙翕动，群鸦从枯死的树枝间长啼飞过，响彻云霄。视线里，只有氤氲下无尽的荒野。
　　稀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缓缓穿过无人的原野。
　　“喂，殷白，你是不是要气死了？我又拖累你一回。”清亮的声音，好象在道歉，但理直气壮的语气里一点愧疚都没有。
　　“没有。”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还说没有，肯定是有！不然你怎么一句话都不多说？你肯定正在心里抱怨呢，肯定还打算事儿一完就赶快把我送回去，然后马上去找沉嫣姐姐……”“说过没有啦！”低低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地把她打断了。
　　“我就说有嘛！”清亮的声音又委屈又着急，“我也不想呀，可谁料得到会出这种事啊！我不是也在尽量挺着吗？我知道沉嫣姐姐还在西域等着你，但我也没办法啊！我让你先回去，我自己想办法，你又不肯。殷白……我知道错了行不行？我从小就拖累你，一直拖累到这么大……”
　　“姐姐！”低低的声音这回彻底无奈了，马蹄声也停了下来，“我才说了一句话，你怎么就说了这么多啊！我没怪你，真的没有，行不行？”
　　马上，是一个锦衣青年，海蓝的眼睛却冷冷地看着远处。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扶着身前的少女。那少女披着一袭大斗篷，几乎缩成一团。
　　沉默了半天，那少女又小声问：“喂，这个什么‘观音手’真的有那么神吗？”“你又不是没听过他的名字？要是一点本事也没有不可能混这么久的。”少女在马上越缩越紧，不由自主地，冰凉的手颤抖着抓住了背后那人的手腕。
　　“照舞，怎么了？”他心里一紧，慌忙反握住她手，“又开始疼了吗？”
　　“殷白……”少女偷偷擦了擦眼泪，竟然笑了起来，“要是让沉嫣姐姐知道，你失约就是为了陪我看病，回去以后她一定好好教训你一下！”
　　马在一段枯死的树桩前停住了。玄衣青年从马上下来，随手把缰绳在树桩上缠了两圈，把手伸给了马上四处环顾的少女。
　　“干、干什么？”少女一愣。
　　“干什么？下来！”他有点无赖地一把把她拽了下来，“观音手的规矩，要找他求医的必须从这里走到他的医馆！”
　　少女很不屑地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躲到了玄衣青年背后：“喂、喂……，这里……怎么是乱葬岗啊？”荒草萋萋中，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破损的石碑，隐隐有鬼火磷磷，飘了上来。
　　“本事越大的人毛病越多嘛。再说了，医馆挨着乱葬岗也没什么希奇的。医得好就让病人走，医不好就就地埋了呗……”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那、那这些……不会都是他医死的吧？”
　　他把少女拉到了前边，推着她往前走：“这要都是他医死的，他就不叫观音手了，叫勾魂手好了！”
　　少女磨磨蹭蹭地向前面走去，他却在她背后敛起了笑容，斜插入鬓的剑眉拧到了一起——已经拖了几个月了，今日虽然到了这里，但还是凶吉难料。唉，照舞，她整天装得什么都不在乎，能有几个人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几年前，她的哥哥不负责任地把她托付给了自己。这些年来，她一个人，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不容易啊。
　　“喂，殷白！”才走了两步，她又猛得停住，担心地问，“要是真治不好……怎么办？”
　　他扳过她的肩，一字一顿地道：“等到真治不好的时候我再想办法，行不行？”
　　乱葬岗的顶端，是一间蛛网纠结的木屋子。荒草掩埋的残碑间，被人踩出一条羊肠小道，通向那里。隐约可见破损的窗纸间露出一两点昏暗的烛光。
　　“就、就是这里吗？”
　　他虽然也不相信，可还是解释道：“对呀！本事越大的人毛病越多……”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去，吹散了空中弥漫的烟雾，木屋窗子上灰白的帷子迎风飘动起来，千创百孔的布缕宛如一绺灰白的长发飘浮在空中颤抖。
　　“殷白！”她尖叫一声，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你还不如就地把我埋了呢！”
　　他连忙去掰她的手：“嘿，我又不是观音手，你抓我这么紧干什么？”“我、我害怕嘛……”“不怕不怕！”殷白连哄带轰地将她推到木屋子前，伸出手示意她进去。
　　“还要我一个人进去吗？”照舞撅着嘴，拉着殷白的衣袖不放。
　　“乖，不会有事的。你又不是沉嫣，谁会打你的主意啊！”
　　她突然不动了，愣愣地看着殷白。
　　“又怎么了？”
　　“我、我觉得你刚才那个眼神特别像尘嚣……”
　　殷白忽然打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把将她推了进去：“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赶快进去吧！”然后“砰”的一声，门被撞上了。只听到里面传来她愤恨的声音：“呸！殷白你等着！”
　　他靠在门上，抬眼望望灰蒙蒙的天，仿佛有什么拨动了心中的那根弦。照舞，你真的不害怕吗？
　　——西域殷家，南海严家。
　　再有势力的组织，也不能跃居这两个家族之上。他们犹如两条巨龙，势力范围遍布整个中原。上至朝廷，下至市井，都在两个家族的掌控之中。殷家与严家的子女，虽然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却无一不是文武双全。殷家这一辈最年轻的孩子殷白都已经是名动江湖的“十三少”，虽然风流不羁，却的确是天资过人；严家的兄妹几人也都是年少有为的俊杰，唯一的女孩儿严照舞更是少年才俊。唉，谁料得到，如今这两个人，正在荒郊野外的乱坟岗前程未卜呢？
　　照舞，你那几个哥哥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呢？

　　严照舞紧靠在班驳的门上，环视了一下观音手的“医馆”，心里顿时叫苦不迭——房间是由蛀孔陆离的木板拼成的，桌子上放了一小段蜡烛，烛火摇曳。靠墙是一大排高高的药柜。
　　“严、严照舞求见……”她有点虚心地小声“喊”道。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当初真不应该缠着殷白带自己来这里……殷白！等我好了我一定好好整整你！
　　“这么小的声音让谁听呢？”沉闷的声音伴者蹒跚的脚步声从里屋传了出来，手里托着另一只长一些的蜡烛，她眼前顿时亮了不少。
　　他……就是观音手吗？
　　那个人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很多，看上去顶多三十几岁……身材这么高大，实在不像整天躲在屋里不出去的人……腿不像是天生就有残疾，似乎是后天受的伤……一瞥之下，严照舞迅速地分析了一下这个“观音手”的外貌。看来，他一定不只是一个大夫。
　　“你是严照舞？”观音手冷冷地发问了。
　　“对！”她理直气壮地大声答道，权当是给自己壮胆。
　　“南海殷家的大小姐？”
　　“……对！””她的声调降了下来，心里像打鼓一样——问这么多干吗嘛。
　　“漱石斋位列第十二的天下第一印师？”
　　“对……对……”她真想赶快转身冲出去，片刻也不要在这个观音手面前呆了！触到他逼视般的目光，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大声道，“都是我！怎么了！？”
　　观音手的目光犹如能穿过她的五脏六腑，打量了她一遍，冷笑道：“好啊！漱石斋的人，能得什么医不了的病，至于跑到这里来受罪呢？”
　　“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罗嗦啊！”严照舞急了，再也顾不得害怕，下颚一扬，道，“你想治就治，不想治就拉倒，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观音手再次冷笑了一声，让她不寒而栗。然后他竟然接着问了下去：“你大哥严溪月在漱石斋位列第三，是你三师兄？”不等她回答，观音手缓缓闭上眼睛，悠然道，“漱石斋……好啊！十二俊杰，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你的十一位师兄，你都见过吗？”
　　“没有。”严照舞的目光空灵起来，隐隐地，她想到了什么，“四师兄和六师兄已经好几年没有露面了。听师兄们说说，就连上一个三年之期他们都没能赶回去。具体是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观音手的眼中突然闪出灼灼的光，“……有几个是真的不知道？恐怕只有你！”
　　“你、你是……”
　　他闭口不答，话锋一转：“把右手给我。”
　　严照舞胆怯地把手伸了过去，他翻过她的手掌，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是天下第一印师严照舞！
　　那只手，五指修长，甲床瘦削，但手掌的关节间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拇指的指尖和食指外侧伤痕累累。
　　天下第一印师，方寸之间的辉煌，恐怕就是靠着这两根手指头吧？
　　观音手的手指头搭到她的手腕上，半晌，他皱了皱眉。
　　“喂、喂……我是不是没救了……”她偷偷观察着观音手的神色，嘴角一沉，眼圈迅速红了。
　　观音手奇怪地瞥了她一眼，手指忽然一紧，扣住她的脉搏。
　　“你干什么！”她浑身一颤，立刻反手去抓他的手腕。只听“喀嚓”一声，伴着清脆的骨骼断裂的声音，严照舞一步退到门口，警觉地看着他。
　　好大的手劲儿！若不是天天与利刃为伍，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练出这么大的手劲儿！
　　观音手冷峻的脸上渐渐现出了叹息的神色，握着受伤的手腕，靠在一边，凝视着面前这个警惕的少女，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你跟我来。”
　　严照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他后面，向里屋走去。
　　出了里屋的后门，是一小片空地，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孤坟。
　　已经枯死的树支棱着无数曲折的丫枝，将空茫的天空分割成无数碎片。荒草此起彼伏地拥着那座孤寂的碑。
　　“你过去看看。”观音手指向了那座孤坟。
　　她拨开荒草，慢慢地走过去。风掀起荒草间的薄沙，模糊了她的视线。残损的石碑上，用利器划着几个字，入石三分。
　　“这是……”她看不清，又走近了一些，伸手抚摸着那些字，“六师弟……传、传曦……之墓……传曦！”她连着退了几步，将那碑上的字看了又看，“这、这是传曦的墓？对……是他的字迹。那你是……！”
　　他凄冷地一笑：“我就是你的四师兄——临潇。”
　　“四师兄……那、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冷的风穿梭过枯枝，沙沙作响，响彻荒原，在漫山的草莽间穿梭回荡。
　　“是谁伤的你？”临潇注视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小师妹，眼睛里却有已经明了的痛楚。
　　严照舞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道：“我也不知道。”
　　“这么重的内伤，又岂能是一般人下的手？”他的目光像两束火焰，转瞬又仰天长啸，“尘嚣……尘嚣！你好狠的心！你若是想要我死，又何必赔上一个严照舞！”
　　她愕然看着他发疯似的怒吼，惊诧地问：“这事跟尘嚣有什么关系？大师兄他知道我受伤了吗？”临潇双目尽赤，用战栗的嘴唇吐出一句话：“好，尘嚣！你可以不仁我不能不义——”他右手一翻，一道夺目的白光闪过喉间。
　　“四师兄你干什么！”一阵剧痛从手背上传来，是临潇的匕首划过她阻挡的手，刺进喉咙里，深至末柄。
　　“殷白……殷白！”严照舞往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惊恐地大喊起来。

　　荒芜的杂草间，又是一座新坟。
　　片片的薄云渐渐散去，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揭起了苍白的一角。晨光熹微间，冰凉的露水盈盈闪动，宛如无数双狡黠的眼睛。
　　殷白的长剑在石碑上刻完了最后一个字，半晌，果断地道：“照舞，我要带你去梁溪城。”
　　“为什么？”她抱膝愣了半天，才错愕地问。
　　他直了直腰，冷静地道：“你的伤不能再拖了，我必须当面找你大哥；而且过几个月又是三年之期，你也必须回漱石斋。”
　　“要找我大哥啊……”严照舞撅起嘴，不出声了。
　　“你再怎么讨厌他，他也是你大哥啊。”殷白笑笑，把她拽起来，“就像我不喜欢尘嚣，但你每次在我面前提他我都得听着呀。”
　　她不肯起来：“他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能管我的死活吗？我想在这里陪他们一会儿，我才见到四师兄，就……”她摸索着石碑上的字迹，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
　　“照舞，别任性了。”殷白看了看天色，再一次劝道，“我带你回去，不光是治你的伤，你是不是也想知道临潇究竟为什么自尽？那你只能去问漱石斋的人。”
　　“那、那沉嫣呢……”
　　殷白苦笑了：“这会儿管不了她了，她等急了也就不等了。”
　　严照舞这才站起来，但脚下一个趔趄，她重重摔到殷白身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两块突兀的锁骨一下一下缩着，触目惊心。殷白看到衣襟上淤黑的血迹，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溪月，琢风，你们的妹妹已经伤得这么重了，你们怎么还能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