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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忘川千年(三) ...


  •   院里梅花已谢,经风雨摧残后的满地落红还似在眼前。荷池红莲的热烈过后,又是一池残枝枯叶。
      春去秋来,秋也平静毫无波澜走过。剩下寒冬遥遥与我相对。
      天边晕染殷红,气势若吞山河。晚霞织就的绚烂,却总是比任何美都要短暂。
      这日里莫倾只是静静坐着,坐在石台上,一腿垂在台下。
      青灰身影点在茫茫白雪之中,犹如一抹握不住的虚无。
      他看着斜阳褪尽,而后长长叹了口气。灼热的气息在冰天雪地里化作白雾消散。

      他要走了。
      我从莫倾的背影里看到离别。
      莫倾转过身,看向我。他的眸光闪烁,但足够坚毅。他说:“我要北上参军。”
      我抬着眼皮,靠在门前。触目所及白茫茫一片,不断呵出冷气。
      莫倾起身,绕过小案,他捧起我的脸,眸色温柔。他说:“不要这样,我会回来的。”
      雪落无声。
      我看了他半晌,而后点下僵硬的头。我抬眸对他笑,“你会回来的,对么?”
      “当然。”莫倾抚上我眉骨,没有犹豫,俯身落下一个轻轻地吻,“等我回来,我会去找你。”
      那时我还是相信他的。

      雪地里一行不深不浅的脚印蔓延至墙角,只有离去,没有归来。
      夜已深,雪还在下。
      月色与雪色映衬,将整个天地裹进一场洁白陷阱里。
      我靠坐在门前,看着那行脚印最终被埋进冰冷的雪底。起身进屋。
      外面北风肃杀,万物归寂。

      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终于开始想念三月暖春。
      我想,那时并未这般冷。

      等待的日子是难熬的。我整日缩在房内,胸前匕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冰凉感刺得骨痛。
      我抱着那柄匕首,开始无声哭泣。
      我从未这样害怕失去。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冰河解冻,积雪融化。
      知春院里红梅懵懂着醒来,小心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庭院。一切如昨,一切又都已改变。
      门前小案积了一层尘灰,孤零零立在石台上。房门紧闭。
      室内光线昏暗。我蜷缩着靠在角落,周围散着铜镜,匕首被扔到一旁。
      我睁眼望着房梁,又闭上眼。而后缓缓睁眼,视线瞥到一旁匕首上,颤着手触碰,而后蓦地握紧。

      刀刃割在肌肤上,只是凉。
      还有莫名的快感。仿佛这些日子里的焦虑与难过都从这狰狞的伤口里流走。
      流走。只剩下一个麻木的空壳。还在固执不肯放手。
      猩红的血却很可怖。滴到木板上,汇作一摊暗红。
      鼻间有花香传来。熟悉而亲切。
      她从血泊中站起,沾了血渍的脸温柔的笑着。她走到我面前,替我细细整理发丝。然后她唤我,“雨生,雨生。”
      我蓦地怔住,轻轻唤一声“母亲”。而后颤着手想要拥住身前的人,却是一个扑空。
      房内很静,我微张口愣了愣。而后头埋进双臂,整个身子剧烈抖着。
      我开始大哭,疯了般去砸东西,用尖锐的利器一遍遍划着手腕。
      我看着满地的狼藉与血迹,抱头慢慢蹲下。眸里逐渐清明。
      我想,我最终成为了恶魔,我终将堕入地狱。

      梅花冷香不再,院内只余一片青葱。树影间仍有不知疲倦的鸟雀跳跃。
      春将歇,在晴日无云的日子里,莫倾终于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尘土飞扬。我在小案前转身,望见莫倾立在门前。
      依旧是青灰大氅,依旧是眉眼深邃。只是棱角愈发分明。
      他说,雨生,我回来了。
      我清冷麻木的目光刹那有了光彩。我瞬间离了小案,走到他面前。
      然后他拥我入怀。眉间忧郁,他低低的念,“雨生,你又憔悴许多。”
      仿佛这半年光载的凄怨悉数散去,仿佛之前的疯魔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噩梦。我抬眸看他,笑,“那没关系,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回来了。

      生活又一如往常,似乎回到一切都尚未发生之前。宛若一件精致而毫无瑕疵的白瓷盘。
      而与墨倾一同回来的,还有姑苏城里的梅雨纷纷。

      黑暗如潮水般,渐逼小院。最终漫过墙角那树清瘦的红梅。荷池漆黑,平静宛若一面黑金打磨的镜面。远处古朴高耸的阁楼,在灰蓝天空划出一道悠远剪影。
      开始有雨滴落。雷电近乎狂暴的撕裂沉闷的世界。
      细弱灯火却并不足以穿透潮湿的黑暗,只能在廊檐下躁动不安的跳跃。
      小院内酒香醉人。莫倾端着杯盏,一声不吭的猛灌。
      他的眼帘半缄,沉默而静谧。投下的阴翳遮住一双深沉的眸子。
      我抬眼去看莫倾挑灯的手指,细长却布满薄薄的茧子。他的眉眼藏着些许沧桑,而那沧桑令我没来由的心悸。
      我十分悲伤的发现,当年稚嫩的少年已经蜕变,而那蜕变的过程从未有我在。
      “雨生。在想什么?”莫倾将暖炉推到我面前,木炭余烬的刺鼻味道猛地呛入口中,引得一阵轻咳。
      我摆手示意无碍,低眉瞥向石台下沿汇的雨水。
      莫倾。
      我轻轻唤他。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告诉他,我总是很想念我的母亲,她早早地离我而去。
      她说大陆的尽头是无边的海。一片蔚蓝之中有银色的飞鱼,每每夜晚来临之前,潮汐漫过金色的细沙,却始终无法留下来过的痕迹。轻柔呢喃在远方响起,那是故乡,是归处。
      而海的深处,埋藏着一具腐烂的尸骸。那是她一生的遗憾。
      “莫倾,你会离开我么?”

      “月光堂堂,照见汪洋。
      汪洋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
      雨声混杂着轻扬的哼唱,在落败小院弥散。空气伤感且黏腻,比夜更深沉。
      鸟雀早已归巢,小案前却仍静默着一个身影。
      莫倾的眼眸很是悲伤,在听到我认真的问他是否会离开我之时。
      他蹙起两道剑眉,紧抿的薄唇微启,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茫然无措。
      “雨生。”他叫我,神情悲切,很是挣扎。他说:“我不知道,雨生。我不能向你担保,原谅我。”
      暖炉内木炭已烧尽,在这样一个雨夜里很快便冷却掉。
      这样的一个寒冷的雨夜,也许并不适合伤感的故事。
      莫倾匆匆离去后,便只剩我一人坐在小案旁。
      我一人深深沉在夜与雨的悲凉之中。

      然后,我又开始反复的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花开满园,鸟雀鼓噪,永远是耀眼的白日。年轻女子坐在门前小案旁,手持女红,低眉浅笑。
      而我站在池边,踮着脚尖看鱼,不时将手泡进冰凉的水中,轻点金鱼吐出的泡泡。
      这是一个寂然的梦,所有人都缄默不语,所有人都对死亡绝口不提。
      可命运却从不缺席。
      临近黄昏,女子总会起身,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她轻轻地笑,“雨生,雨生啊,要下雨了。”
      我站在池边,一动不动,满含悲伤的看着她。看着同父异母的兄长领着一众下人冲进小院。
      尖叫,哭嚎,吵闹……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她伏倒在案上,睁着双眼,刺目的鲜红大片大片染红素衣。
      院内的一切开始失去色彩,变得惨败。我站在不远处,抖着身子,剧烈喘息着。
      我看着她抽搐几下,又立起身子,无神的双眼移动着,最后落在我身上。她身上的血迹慢慢消失,直至脖颈上的伤痕恢复如初。
      我看着她,咬唇抽泣。
      她轻轻地笑,“雨生,雨生啊。要下雨了。”
      然后晴天白日里突然下起雨来,殷红的,黏腻的,劈头盖脸淋下,最终覆满整个世界。到处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游离在空气中。
      透过厚重的血帘,我看到她立在门前,浅浅的笑意不断延伸,诡异而凄厉——宛若从地狱而来的厉鬼。

      我在夜里惊醒,起身望向空荡的房间。
      满目悲伤。

      而在被梦魇折磨的无数个日夜过后,莫倾姗姗来迟。

      春末淫雨淅淅沥沥不断,银丝漫无目的飘洒高空。最后以近乎痴狂的姿态摔向大地,粉尸碎骨。
      门前小案香炉静好,袅袅青烟不遗余地,与烛火交缠融合飘向远处。
      空气潮湿倦怠。连带人的心情低沉压抑。
      我靠坐在小案旁,半眯着眼,墨发拢在一侧散落到地上。
      我茫然抬头,颤着声问:“你说什么?墨倾?”
      墨倾握住我的手,眸里有光,他说:“雨生,我说我有一个喜爱的女子,我们要成亲了。”春已尽。我早该知道。也或许是凛冬从未过去。
      细雨绵绵,润物无声。我抬起死寂的眸子,透过莫倾的瞳孔看到里面灰暗一片。
      犹如我一直以来的世界。

      我怔怔望着他,蚀骨的绝望几乎没顶。这原本该是我所期望的,总有一天,莫倾带着他的未来离开,而我守着我的过去腐烂。我原本是这样想的,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这样的害怕失去。
      是那一个离别之吻?还是那一次救赎的拥抱?亦或是,留下莫倾的那一刻开始我便错了。
      “她一定很美。”我抽出手,后退,颤着声开口。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莫倾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便决定非她不娶。”
      “莫倾。我为你感到高兴。”我握上腕子,又想起利刃割破肌肤的痛感。那里——薄薄的一层轻纱下,是再也遮不住的丑陋。
      “我是真的为你感到高兴。”我轻轻地笑,抬手抓向心口,“可是,莫倾,你说的喜爱,是什么意思?”
      “你望着她时——”莫倾敛去笑意,望进我眸里,“便世界都与你无关。”他漆黑的眸里满是温情,却又有些朦胧的哀伤,“你会想和她一直走下去,地老天荒。”
      雨水不断冲刷着土壤,小院又陷入沉寂。
      我侧耳听着雨声,缓慢且清晰,近乎绝望道:“莫倾,我也喜爱你。想与你白首相依,生死不弃。”
      莫倾一怔,继而低下头去,苦笑,“雨生啊,这不一样。”
      我茫然摇头,视线逐渐模糊,低声嗫喏,“我不懂,莫倾,这有什么不同。”
      “你会喜欢她的。”莫倾沉默良久,抬头看我。

      淫雨霏霏,幻梦幻真。
      我突然向前,伸手抱住莫倾,将头埋在他颈窝里。我细细的颤,痴痴的念,“莫倾啊,莫倾。可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拥得更紧,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到最后,更像是在问自己,从何时起,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
      轻风一阵一阵,带起清甜的青草香与腥湿的土壤气,穿过雨帘,最终落在鼻翼。莫倾抬手,复又放下。许久,叹息一声。
      那叹息落在耳畔,将浑噩的我惊醒。仿若多年的梦终于醒来。
      我平静的放开手,平静的抬头看他,而后平静的开口,“若我见到她,我会杀了她。”
      莫倾好笑的看我,“你在说什么,雨生?”
      我也笑,就像之前一样,仿佛刚才的只是个玩笑。
      然而只有我知道,我是认真的。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恶魔。他迟早会取代我。
      风停,莫倾起身撑伞,走下石阶时偏头回看,“我还会回来的。”
      我茫然抬头,望向他眸里,笑问:“你会么?”
      莫倾点头看我,眼神半明半灭。他立了片刻,转身步入雨雾。
      那青灰身影连同墨色纸伞最终被隔在院墙外,我咬牙颤抖着,起身进屋。

      “你明明知道,我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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