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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忘川千年(二) ...


  •   春。
      姑苏城,贺家。
      知春院里梅花零星开了几枝,抖着微醺日光,在尚且透着冬寒的空气中舒展腰肢。酡红脸颊带着娇嗔,与院内冷清着实不符。
      小径残枝败叶大半已腐,荷池枯茎不时有飞鸟驻足,抬起细颈,优雅地梳理羽毛。
      我靠坐在房门前小案旁,侧着脑袋倚着门框。长发未束,散在一旁。
      院墙外有孩童嬉闹,叫嚷着。
      我闭眼,尽力去描摹自己一般大时候的模样,却无论怎样搜刮记忆,都是徒劳。
      昏沉睡去。

      夜里更加孤寂,也更加冷寒。
      我抖着身子睁开眼时,漆黑的庭院,一双透亮的眸子近在咫尺。
      他提起灯,照亮我惊慌失措的面孔,也照亮少年沉稳俊逸的脸庞。
      我望向他眸底,这一望,烙进心尖儿,便再也逃不掉。

      “你——何人?”
      少年一手按在门框,听到我微颤的提问时,明显怔了怔。他抬起下颌,努嘴,示意我低头。
      一件青灰大氅盖在身上,还余有原主人的体温。借着烛光,可以看到衣上流云暗纹。
      “你这院子好生冷清。”少年点评道。
      我拿开大氅,递还,不敢抬头,嗫喏着,“喜静。”
      “是么?”少年带着疑虑,一双眸子异常犀利,仿佛能看穿人心。他盯了片刻,接过衣裳, 不再看我冷汗涔涔的脸。
      小院飘着梅花冷香,侵人感官。

      少年坐着不动,我亦不敢动。缩在门前,余光瞥他。
      看穿着打扮,应是个富家子弟,看周身气质,却带着满满侵略意味。虽然并非不怀好意,却也让人不得不防。
      少年盘膝坐在台阶上,一腿垂下。抬头望着远远夜幕,眼神半明半灭。他悠长的身影投在地上,而我则坐在那阴影里。
      坐在黑暗里。
      从来如此。

      “你——是何人?”我又开口,强装镇定,甚至带了丝威胁在里面。
      这是我的院子,再不济也是我的容身之所。如今一个陌生人莫名出现,反客为主,着实让人不爽。
      “半夜私闯民宅,是要坐牢的。”我抬起眼皮,瞪他。
      然后他果然慌了,手忙脚乱跳下石台,皱眉看我。
      后来才知,那时他以为我要哭了。
      少年立了片刻,又回到小案前,看着肩头一颤的我,摸索出一柄匕首。

      寂静深夜,知春院内蓦地传出一声惊呼,又被很快扼住。
      匕首被拍到台下草丛,滑行着转了几圈。少年扼着我的腕,我仰倒在木板上,后脑勺枕着少年的手。他束起的墨发从一边垂下,垂到我耳畔。
      “竟是个小郎君。”他一惊,随即调侃道,语气狎昵。
      我蓄势要喊,却最终没有喊出声。
      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救我。而他,似乎总是能看穿一切。

      我认命般闭上眼,却感觉身上一轻。少年离了小案,弯腰在草中摸了半天,摸起那柄匕首。又走回来。
      脸上一凉,却并没有预料的,噩梦般的鲜血四溅。那匕首在脸上拍了几下,然后握着它的人 说“送你的”。
      我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后退,眼里犹疑不决。
      清风乍起,烛影摇曳。
      少年眼眸深邃,抿唇看我。“莫倾,蜀中人,今日刚移居到此地。”
      他看着我,看得我颇不自在。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深知自己无处可逃般的无助。而我厌恶这样软弱的自己,却又忍不住对眼前这看不透的陌生人抱有好奇,甚至生出些希冀。
      也许,那时心还未死透,尚且想要逃离地狱。
      “贺雨生。”我别开脸,接过匕首,小声说道。十分软弱可欺。

      风吹落一片残荷,落在水面,微微一颤,犹如少年心尖儿。
      莫倾抬手挑灯芯,笑,“雨生?莫不是雨天出生?”
      我抬起打量匕首的眼,拇指按在短柄处,稍稍用力。有些人天生不会受氛围感染,有的甚至会相反而行。就像现在,莫倾笑得真心,我也低落得认真。
      “是啊。”
      那是场暴雨,下了一天一夜,足以冲刷掉所有不堪。当然,这是听下人讲的。但我能想象到那场景。
      应是墨泼般沉重的夜吧,伴着铁锈味浓厚的鲜血,令人作呕。正如那日一样,大雨肆虐,血流成河。

      院墙外一阵敲锣声由远及近,更夫间歇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池边红梅含露,敛尽媚态,昏昏睡去。
      夜更深。
      我望向莫倾的瞳孔颤了颤,在看到他诧异目光时,瞬间回神,低眸,掩去多余情绪。
      ——不敢抬头。
      烛火一晃,离了视线。
      头顶传来一道慵懒嗓音,“走了”。

      走了。又要留我一人于黑暗。
      胸前匕首隔着单衣,凉意侵入脏腑,还未被捂暖。手上力道加大,几乎整个身子都是抖的。 我觉得我需要说些什么,哪怕一个字也好,我必须说些什么。
      “等一下!”我蓦地出声,战战兢兢,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莫倾停下身,回头看我。
      他立在墙角下,只一双透亮的眸泛着冷光,遥遥望着我,像淬毒的箭。那一瞬间,我动摇了。
      我突然明白,他于我,只是个陌生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因何来到此地,在离开故乡前又发生过什么。他稍纵即逝的寒意令我害怕,就像胸前那柄仿佛永远也捂不暖的匕首。此后每每入夜,我总是在想,或许,我从未看懂过他,也或许是,我从未看懂过自己。
      是陌生人,可也正是陌生人,竟让我生出贪婪的念头。
      我想,我们互不知晓对方的过去,以后也莫要提。反正他终有一天会离开,回去家乡或者去到更远的地方,而那正合我意。
      我想,我只是太寂寞,寂寞到发疯。
      连毒药也甘之如饴。
      半晌沉寂。莫倾干脆抱臂好笑地看我,看我手足无措,惊若小兽般的样子。
      “西山梅花开了,你要去梅园瞧瞧么?”我赌气般对上他的视线,还在嗫喏,“我,我只是觉得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好啊。”莫倾笑,“听起来不错。那便有劳。”
      “啊?嗯,好。”清风拂面,吹起青丝万千,漾尽心神。“我等你。”

      最后一点光亮随着少年翻墙而去,空留院内一派萧索冷凄。打更人又蹒跚着步子经过院墙,颤巍着声音远去。
      空旷庭院荡开几声轻咳,与压低的抽噎。
      我静坐许久,方离了小案,摸索着步入房内,手中紧握着那柄小巧的匕首。
      天际开始泛白,掺着暗红。犹如血染白瓷。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清早,鸟雀自晨雾中转醒,在树影间跳跃,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知因何而欢鸣。
      墙角红梅微颤着抖开一身红裙,娇羞含怯。富态之余又清疏冷冽。
      终是点了满枝相思泪,洒在初春俏日里。
      昏沉室内,只零星透着几束微光。窗前,蒙尘铜镜映着一张模糊的脸。
      轮廓温柔,眉眼清秀。却是过于消瘦憔悴。
      声影黯淡中,呼吸声微弱而清晰。
      我抬手,轻轻抚过这张苍白病态的脸。从眉骨到下颌。瞳孔紧缩,自灵魂深处颤栗着。
      血。血从黑眸里流出,溢出镜外。涌到木板上,黏腻的缠上双足,浸染白衣。
      而镜中,索命的鬼魂在叫嚣,扼着纤细的脖颈。
      我抖着身子猛地挥手,铜镜摔落到地上,沉闷声响与压抑急喘荡在房内,久久不绝。

      “月光堂堂,照见汪洋。
      汪洋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
      忽近忽远的童谣刺破记忆涉水而来,轻飘飘占据整个世界。我踉跄起身,推门而出。
      日影倾斜,光彩流转。
      院内阳光正盛,轻暖入骨,不同于房内那般令人窒息的冷。
      我靠坐在门前,斜着脑袋,面向天空,紧闭双眼。
      耳边有风声,有呢喃。而身后的阴影里,有冰凉的手伸出,抚上双颊。发丝垂在脸上,带着花香,有些痒。
      她在我耳畔喊。
      “雨生。雨生。”
      慈祥而悲切。仿若之前的每一个黄昏,年轻女子靠坐在门前,浅浅的笑,张开怀抱拥住小小的男孩。
      她抬起葱白细手,指腹揉着我并不算长的发丝。我扬起脸,轻轻蹭那柔软却冰冷的掌心,细细颤着,泪如雨下。
      啊,母亲,母亲。我听到了。

      “雨生啊,你当真听到了?”

      阴森冷风掠过,阴影遮目,我抖开睫毛,抬眼望去。
      黑影逆光立在石台上,只一双眸子透着冷光。
      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最终落在那黑影上。莫倾微张着口,颇为无措。
      背上细密薄汗渐消。我抿唇皱眉看他,而后低头,青丝掩去狼狈。
      泪尚未止住。
      他站在我跟前,目光沉敛。
      他也许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装作没看见。
      鸟雀欢鸣。在这样温暖的春日里,鸟雀欢鸣。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我又坠入到那万劫不复的地狱中去。
      在无尽的坠落与毁灭中,在一片灰暗里,只有我压低的抽噎一遍遍回荡。
      我终将在泥沼里不住挣扎,渴望光明,却又忌于人世。我会在黑暗中永久的待下去,直到死亡的来临。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然而,这一次,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抓住,将我从泥沼里捞出。

      莫倾跪坐在地上,宽厚的手掌贴着我的后脑勺。他抱着我,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由他拥着,怔怔望着天空。下巴搁在他肩上,两手垂在身侧。
      “有我在。”他说,“以后,有我在。”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讲,也许只是可怜我。但我不管。
      我嗅着莫倾身上的气息,缓缓闭上眼。就像大雨中的一把伞,雪地里的一块碳。总之,我被救赎了。我抬起发颤的手,紧紧抱住莫倾,这个为我敞开的怀抱。就像一个将要溺死的人,紧紧抓着浮木。
      低泣最终转为大哭,一发不可收拾。犹如我深埋的感情。
      我想,在这漫长无望的生命里,也许我生为这个拥抱而来。

      此后数月,莫倾都会翻墙来陪我。
      我会对他笑,就像母亲尚未离开时一样。
      我从未这般开心过。

      月清云淡,小案上烛台孤零零立着,微弱光线照亮少年的面容。
      我蜷缩着靠在门前,眯眼去看莫倾笼着微光的侧脸。细细在心底描摹。
      莫倾这时总会抬眼,笑,而后脱下青灰大氅为我盖上。顺手将我遮眼的长发拢到耳后。
      清风微漾,烛火摇曳。他抬手抚上我眉梢,认真的说,你的眼睛真好看,清澈如秋水,素淡若白雪。
      我总会轻轻阖上眼皮,犹如沉沉睡去一般。不敢去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我告诉他,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好。

      暖春里,一切都很美好。而我如所有俗人一般,乞求美好永驻。
      两手空空的我自私的想要把身边唯一珍宝据为己有,却忘记了我们并不是彼此的救赎。我只是偏执的认为他是我的神,是我的所有,而又天真的以为我也应该是他的神,他的所有。
      所以到死我都没能明白,我的世界只有这小小的庭院与莫倾,而莫倾有的不止这庭院还有那高高的院墙外所有可能的一切。我们终究不同。
      在这段没头没尾的感情里,我始终处于被动,我始终没有抉择的权利。
      而有些人,命中注定不会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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