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今夜二奶奶极是喜悦得意。自纳了两房青春年少的妾室,季老爷就很少来她房中了,如今似乎回到初嫁时节,十天里头五六天倒要留下来过夜。
“老爷,这是妾身亲手炖的四红汤,冬夜里寒凉,饮了这个手脚都会暖和些,有益您好眠。”二奶奶将白瓷描金边的汤盏送到季老爷面前。
季老爷的视线从书上移向她,含笑点头道:“还是你有心。”随即抛下书卷,一匙一匙慢慢喝着。
二奶奶含着浅淡温柔的笑色,拿小银剔子剪那长长的烛花,火光被挫地矮下去一截,又冒起老高的烛焰。灯色明明灭灭,将她已经苍老的皮肤氤氲成一片光润,似乎恢复昔日的妩媚妍丽容光。
季老爷觑她一眼,长叹道:“说到底也只有你是最知疼着热的可心人儿,这一向是我疏忽了。”即使她已不适合红袖添香,怎么说也是自己身边的得力臂膀,处理内宅琐事从不曾让他烦心,他才可在外头放心的行走。
经过思虑,季老爷放下汤,笑道:“你和燕瑾需不需要添置几项首饰衣裳?得闲了你们去银楼和绸缎庄逛逛,只要有心仪的便记在我的帐上。”
二奶奶鼻腔里酸酸的笑出一声,“我又不是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眼皮儿浅的,要老爷买这些死物。只求老爷把我们娘俩儿放在心上,没事多过来坐坐,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季老爷拍拍她的手,“确实是我的不对,我这厢给二奶奶赔礼了。”他作势要拱手作揖,二奶奶拿洒金帕子掩唇咯咯笑着,闪身避开。
老爷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二奶奶小心翼翼偷觑他的脸色,斟酌着一字一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广州来的师姑在咱们家也住了不少日子,咱们也不好强留人家再留下去,毕竟是出家人……老爷您说,是不是该找个时辰把她送回去比较稳妥?”
季老爷稀疏的眉毛深锁,略微不耐地淡淡道:“大太太信佛,让她留下来与大太太多论论道也是好的,我知你是好意,但休得再提,我自有主张。”
“老爷说的对,妾身多嘴了。”二奶奶咬紧银牙,讪讪地回复。暗地恶狠狠地啐道:论的什么道?还不是和你论的房中道,还拿那吃斋茹素的虔婆当幌子,不过她出家人的身份,就算说声妙尼,到底是佛前剃了度的,饶是你又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念头想讨来当六奶奶,也总要顾及身份。
季老爷哪里知道二奶奶内心打翻了五味瓶,犹自不紧不慢地续道:“——年关将近,你要多费心打理了,内宅里切莫有混水摸鱼的情况,账房那头也仔细核查,底下人贪几个小便宜也是正常的,只不要捅出窟窿。我在外边生意忙,顾不上那许多,针头线脑的还是劳累你了。时辰不早,该安歇了,明天我还约了香港来的机器师傅商榷。”
二奶奶低声应了,想了想忍不住到:“机器或能代替大量人力,若咱们的厂子多配置器械,老爷就不必年年去内地一两个月审查了罢?”
季老爷脱下外袍,闻言冷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管好内宅才是本分,旁的还轮不到你多嘴多舌。”
熄灭蜡烛的瞬间,她恍恍惚惚闪过个奇怪的念头,这蜡烛到底不能燃得整夜,哪怕是她嫁进来那晚也没有,此后十几年更没有机会,将来……更加不会。
年关将近,大小事务都需过问,二奶奶忙得焦头烂额,前来请示的家人仆妇络绎不绝,间或还要打发前来打抽丰的穷亲戚——七拐八绕的微弱联系也不晓得能数到哪一辈去,好容易歇下来叫珠儿拿美人锤给自己放松肩颈,冷不丁电话铃急切地响起来。
二奶奶叹了口气,蹙眉道:“又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发作出来了?”懒洋洋地支起身子接起来,只听了几句,脸上逐渐泛起苍白,白的粉、红的胭脂盖也盖不住,珠儿愈发不敢说话,屏住呼吸专心捶着二奶奶僵直的肩背。
良久,二奶奶怔怔地撂下听筒,眼神空洞涣散,猛地打开珠儿的手,怒道:“敲敲敲!你这小蹄子是没吃饭还是怎么着了,软绵绵的没力道,拿工钱躲懒么?去把账房的胡先生请过来,现在就去!”
珠儿向来得二奶奶青眼,眼下莫名其妙受了这场气,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也不敢吭声,连手背上的红肿胀痛都顾不得了,忙不迭地匆匆跑了出去。
二奶奶揉搓着眉心,百万种思绪团团纠结,耳畔嗡嗡乱响,只恨胡先生没多生两条腿。
盏茶功夫后,胡先生在小花厅外恭恭敬敬道:“回二奶奶,小的已经来了,二奶奶有何指示?”
二奶奶深深吸气,勉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怒火和不安,“进来说话。”
胡先生拿着几本大帐满面堆笑地走进小花厅,给二奶奶规规矩矩请过安,见示意他坐下,方才欠身坐在桌旁的圆磁鼓凳上。许是赶得急切,冬日里胡先生的额上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呼吸间也微微带喘。
二奶奶给侍候在门外的珠儿一个眼色,这乖觉的丫鬟即刻把门掩住,二奶奶这才对胡先生冷笑道:“胡先生,你倒是说说,十一月里头放出去的那笔款子怎生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胡先生暗道不好,拿衣袖拭去额上的冷汗,赔笑道:“原是说好十二月中就还贷,钱也确实回来了,十日前小人又接到项信息,说是有贵人现下急需笔款子做生意上的周转,约好了半月后以三分半的利归还,不到半月也按半月算。小人这才……”
“你好糊涂!”二奶奶低声喝道,“快过年了,自然人人手头不宽裕,哪位贵人在生意上周转不开?哼,只怕是谁们家的少爷要紧着补账面上的亏空才编排出这番谎话!指不定要几个半月才能追回来全数款项。胡先生呐,咱们共事也不短了,你倒好,在这时候给我捅出这么大窟窿!”
胡先生臊得满面通红,上唇两撇小胡子也失了往日的狡黠,“那位先生倒是留下件信物,足以证明他的身份,绝不是补亏空的纨绔。”忙从衣袖里掏出件用手绢包好的小戒指给二奶奶看。
二奶奶瞧了一眼,斜挑入鬓的柳叶眉梢儿微微一跳,从手绢里拿出来仔细在光下照着,这戒指足金打成,戒面上蚀刻栩栩如生的狼头,狼的双瞳嵌了两粒小小的红宝石,更显凶狠。
她把戒指仔细包好,脸色稍霁,“原来是他们家,这就怪了,从没听说过他家的少爷们已经插手商事。”她沉思道:“只得半个月。超出时日我唯你是问。借出去这项款子,年关我的手头就紧了,你且把账簿给我看看。”
胡先生唯恐二奶奶继续追究,忙把账簿放在桌上,自己垂手侍立在旁,大气儿也不敢出。
二奶奶本就不是真想查账,只大略扫视几眼,向胡先生问道:“我且问你,四奶奶的汤药费用仍是依例挂在药铺帐上,留待年终再使人来结算的么?”
“老爷和太太没有特别交代,都是依着往年的惯例,并无不妥。”
二奶奶点了点头,“今年已经交割完了是么?”
“回奶奶的话,前几日已和其余的费用一起清算付过去了。”谈到经手过的账目,胡先生答话比之前流利许多。
“既然如此,老爷和大太太是从不查看契据的,那些契据你就烧了罢。四奶奶名下的支出添上一笔,反正她是久病的人,浑浑噩噩的统共是记不清自己吃过什么药的。”二奶奶边说着边拿起笔来,笔尖儿在砚台里仔细舔了舔,往挺括雪白的纸张上写了几笔。
胡先生大惊失色,眼见阻拦不及,哭丧着脸道:“二奶奶您这是……这不是为难小的们么?若是给老爷太太察觉了,还不揭了小人的皮乱棍打出去。”
二奶奶满意地在未干的墨迹上吹了吹,鼻端还缭绕着淡淡的墨香,她冷哼一声:“摆出这副吊丧样子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东乡下添置多亩良田,盖了好威风的宅院,这些钱是哪来的打量我是傻子么。”
胡先生的面孔霎时间转成死白,两片嘴唇抖索着连狡辩告饶的话也说不出来,跪倒在地砰砰地磕头。
她不耐地摆了摆手,语声里裹了浓浓的厌烦,“起来罢,我不追究你这些腌臜把戏,你也少给我废话,照我说的去办,打理年节的琐细也是归我掌管,你再把家宴啊、祭祖啊……寻些不引人注意的安排,总之想办法再给我腾出钱来,和我刚在簿子上添的数目一起寻个由头在年前交予我。若是迟了……”洁白的贝齿咬住最后一个字,丝丝阴狠从齿缝里溢出。
胡先生从地上站起身子,依然抖得筛糠也似,拿回账簿连应了几个“是”字,如逃虎狼之穴般退出门外。
珠儿踏着小碎步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重又用美人锤给二奶奶锤着肩颈,二奶奶舒出口长气,现在才感觉整个人疲惫不堪,“都是些欺上瞒下的货色,上不得台面!”
珠儿细声道:“您也是为了二小姐。”
“呵,她可不领我这份情。”提到燕瑾,二奶奶双眉聚拢阴郁。
***
“您这份情,奴婢真猜不出谁能有福气领受?”一勾冷月隐入流云,草露生香,燕芍正在灯下埋头刺绣,阿细半掩了百蝠捧寿的镂花窗格。
烛光一挫一挫,偶有毕剥微响。燕芍擎一方月白素缎,金针暗渡,并不搭理她。阿细好奇地凑上前,与她猜测的五彩丝线不同,燕芍所择皆是素色,银白、雪白、莹白、米白……不愿让其他颜色进入她白色的世界。
阿细撇嘴道:“往日里也不见小姐摆弄女红针黹,这么多白色绣起来也不怕伤了眼睛。”
燕芍停下手中细针,笑道:“你若累了,自管歇息便是,我这里还不需要你忙活。”
“大小姐,您都定了亲,绣这些白惨惨的多不吉利,您若有兴致,多绣些并蒂莲呀、鸳鸯呀才喜庆。”阿细抱怨道。
一朵烛花爆开,烛泪缓缓淌下,浓郁如血泪。燕芍细致鲜艳的面目掠过一片云影,“你僭越了,退下罢。”声气淡漠冷寂。
针尖微颤,刺破万千心事。她微不可闻地轻声道:“我思来想去,只有这幅图样才和你相称。”秀长明眸中闪烁着极淡的怨与嘲,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在对自己。因为清楚的明白不可能会比翼连理,这份怨怼就更是哀婉无望。
银灯黯黯,燕芍执起笛子怔怔注视,轻柔滑过笛身,撩动缀在尾部的流苏,缕缕丝线自指尖纷乱滑落。她无声地流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