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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这年月都赶着文明时髦的风尚跑,积淀了数千年的墨香兰麝随着辫子落地一同失了地位,千年封闭的国门一朝被炮火轰塌,想来蒸汽机器总是最好。
      但毕竟旧俗难舍,秦淮十里风月,似沾染着点儿藕断丝连的前尘旧梦,自古都说江南佳丽、扬州瘦马,即使改朝换代,窑子里头照样是苏帮姑娘独占花魁,这海上城市的娘女们亦被教以一口呢呢哝哝的吴侬软语,涂抹上厚厚的铅粉刷白黑黄的皮色,饶是费尽心机,究竟水土不服,能放软声儿熟练说上几句夹生苏白已属不易,大寨里惯常走动的绅士先生们哪个不练出对毒招子?众口交赞翠绮班的姑娘最得苏沪女儿的风流神韵。
      银灯朱户,翠绮班中人客济济。大丰银号的何少爷做东,邀约一班西装少年打茶围,个个家世不俗,船运业行首的周少爷也赫然在列。
      何少爷举杯向周占荣笑道:“听说小周最近定了亲,我们这帮好朋友没什么东西值得送,今夜特在此打个茶围权作贺喜。小周将来成亲后,只怕不能出来尽兴玩乐。”
      他叫的唤作小银子的姑娘笑嘻嘻从桌上果碟里剥出几粒花生,细细搓净果仁上的碎皮,递与周占荣:“啊呀,那这点花生就当贺礼好了。”何少爷不爱绝色,不爱花魁的丰艳绝伦,专好口嫩肉,美其名曰寻花问柳,寻的就是这份青梅未熟的青涩滋味,二月梢头豆蔻初,雏莺声动小帘栊。小银子年约十五六岁,身姿娇小,一身秋香色对襟袄裙,梳着条油松大辫,还是个清倌人。
      周占荣接过她送来的花生,顺手在她套了纽金镯的雪白腕上捏了一把,“娶回来她便管的住我么?小银子出落得愈发水灵了,我怎么舍得不来看你们?”
      何少爷摇头道:“小周这是想割我的靴边么?”
      小银子回身轻轻在他肩上一掐,假嗔道:“耐格靴页多到数不清哩——周少爷,耐勿踏仔倪门槛,如意阿姊想仔生相思病哉。”
      娘姨大姐送上洒了花露水的毛巾请众人揩手净面,周占荣在托盘上掷了几个打赏,问道:“如意今晚出局还没回来?”
      座上另一个叫师可峰的世家子抢着答道:“如意是红牌阿姑,你当人人都似你周少爷是个富贵闲散人吗?”向小银子指着周占荣笑道:“小银子,你如意姐不在,替周少爷做一个媒,阿好?”
      小银子笑啐一口,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娇滴滴依偎在何少爷肩膀上不再开口。众人闹得兴起,唤相帮去酒楼订了一桌大菜送过来,又再点几个姑娘作陪,席上钗斜髻堕,粉黛脂香熏人欲醉。
      相帮为难道:“都这么晚了,寻常的饭馆都歇火了,这不是为难小的么?”其中一个姑娘笑道:“有什么为难的,我知道几个酒楼,昼夜都不封灶。冬夜湿冷,你去订桌边炉回来,千万记得配几壶上好烧酒。”当下细细告知他该如何寻路,打发相帮速去速回。绮翠班不设专供客人的大厨房,想摆宴席只能去外头订了送来,客人们的花头越多,这些姑娘们越好从里头弄钱。
      不多时几个相帮共抬一个莲纹百子的白瓷盆放在桌子中央,底下挖空的凹里撤去精炭,换用短短宽蜡,燃烧时间既久又可保温,大师傅事先做好的半成菜也放入顶上的小锅里。他们本也不是专程来吃饭,进餐时间拉的比平时更长,因此冬夜里的保温格外重要,热腾腾的好肉配上热腾腾的烧酒,他们才可能留的时间更长,给的赏钱更多。
      趁着酒酣耳热无人注意之际,周占荣悄悄拉了何少爷出门,径自顺着脚步走到院中,才为难道:“老何,我有一桩极为难的事要请你帮忙。”离了手炉暖炕,乍热乍冷加上酒气上涌,周占荣一张堪比满月的大脸更形浮肿。
      何少爷晃了晃被酒精灌的晕眩的脑袋:“什么?”
      周占荣小声道:“看年节也近了,我这几个月和如意打的火热,砸下的铜钿数目不小,这不就闹亏空了吗?本来我和别家一个放贷的先生说好借一笔款子,半个月后归还。往年过年,母亲总多让账房给我个几千块大洋玩闹。今年家父说我既然定亲,就该收收性子,不准再纵性。喝令账房把我这千把块的进项给停了。这……眼看还款日子一日近一日,我实在没法子。好哥哥,你有没有门道借我笔款子,先助我度过这难关,我还压了戒指在他那,那上头还有我们家的表记。被家父知道,还不打死我……何兄,帮兄弟个忙罢!”说到情急处,连连作揖不停。
      何少爷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过年我手头也紧凑,在座的朋友们只怕也都如此。但我有一蕉叶纹青铜斝——聚珍斋的东西件件不凡,怎么说都顶的过你的亏空,原想作为你的新婚礼物赠你,如今只得先送你好。”
      “何兄欸,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周占荣喜动颜色,直给他再作了三个大礼才停。
      这时已有人发现他二人离席,师可峰大声嚷嚷道:“主角逃席了!还不把他抓回来罚上三杯!”闹嚷嚷响应一片。
      可巧如意出局回来,甫进门便看见何少爷和周占荣。她嫣然道:“大冷天里两位少爷在瞧什么呢?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没有寒梅青竹。”身段娉婷,面貌比小银子标致几分。
      周占荣扭股糖似的迎上前揽住她的细腰,笑道:“听说你出去了,我和老何特意在这等你,你一进来最先看到的就是我。许久日子不见,我想你想得紧。”
      如意柔媚的眼神如要拧出水来,“死相!还不扶我进去,你不冷,我还冷呢。”半倚在周占荣身上呵气如兰:“你要娶新太太了,也不晓得还能找我几次——今夜,就歇在我这罢!”听她如此言语,周占荣身子先酥了一半,一叠声道:“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廿四夜送灶,照例是季老爷在灶神面前恭敬地倒了三杯酒,然后将原先的灶神画像撕下,连同事先预备好的金银纸帛、一匹篾扎纸糊的马、一把黄豆和甘草投入火中焚烧,代表送灶君上天述职。
      ——季老爷在祭灶前依依不舍地把婀娜娇艳的妙尼送回了广州,到底没有找出把尼姑留在家中过年的理由。妙尼虽认为这不是还俗从良的最好时机,看在季老爷大把撒银洋的面子上,应承年后季老爷如有邀约,必再次赶赴澳门。
      季家供给灶君的糖食细点极为精致,麦芽糖和黄糖块同放在锅里煮化后做的拉糖,趁着糖还滚烫放在手里拉扯,糖色晶莹剔透后再捏成各种形状,花蕊重瓣的糖花花蕊粘上红果丝、小刀在捏成鱼形的糖块上刻出鳞片纹样,瓜子仁儿做鱼目……燕芍小时看着嘴馋,缠磨得乳母没奈何,常从厨房里要来一小碟拉糖,敬畏灶君发怒口称罪过,愁容满面地教燕芍偷藏起来吃。
      长大后燕芍就觉这仪式格外可笑,仍不得不每年走个过场,装的满面肃穆虔诚,祈求神灵护佑。季家里季老爷是头一个不信神鬼,为了更高的身份地位,他巴不得从里到外改头换面成洋人。
      送灶后每户人家开始掸尘,季宅屋多梁高,花园子也大,着实是个不小的工程,长竹竿捆了掸帚扫屋梁上的积灰,二奶奶监督仆妇擦洗打扫,家中人皆避了出去,独她落了满头满脸的灰尘,正是满心燥郁不耐,又听见四奶奶被尘土呛得撕心裂肺的嗽声,当即唤来珠儿,拧着眉头道:“叫四奶奶的下人把她们主子扶得远些,洒扫本就忙碌,她若咳出个三长两短的还过不过年了?”
      日头西斜时,一个仆妇犹疑着上前请示道:“二奶奶您瞧,那……那位的旧屋还是与往年一样略过么?”
      二奶奶还未开口,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已在她背后响起:“你们清扫外部就得了。”季老爷抽着烟斗慢悠悠道,他温和地对二奶奶道:“人都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也早该烟消云散了。委实说我根本不信这些子虚乌有的鬼话,当年封起来只为图老太太【】安心,如今老太太也去了,好好的房子总是锁着也不像话。过年后你挑个适合动工的时辰把里头拾掇拾掇,将来许是要用呢。”
      仆妇领命,昏黄的日色下,那座房子半隐在阴影里,像只静静打量人的蛰伏的兽,随时准备暴露出尖利的齿爪。二奶奶裸露在外的皮肤滚过层森森凉意,分明是古中国传统式样的宅院,屋顶上满铺仿古的碧青琉璃瓦,然其余装饰皆是南欧风格,雪白的墙身,大门重新漆成墨绿色,窗玻璃也是墨绿色,分成不均匀的细格,如同异域美人半睁不睁的清媚细眼,围上鸡油黄的雕花铁栅栏,据说里头也有桌球室、棋牌室、吧台……葡萄牙贵族家中应该有的无所不有。
      季老爷本把它当个小别院闲居,后来娶的三奶奶偏也是西洋女人,也不管英国葡萄牙都是欧罗巴大陆的哪个地方,索性安排她居于此地,以慰三奶奶思乡之情。三奶奶暴卒,季老太太——彼时还在世,断言这洋女人是凶死,便连停灵祭奠的仪式都省了,匆匆将她下葬,而她住的屋子,老太太也特意从广州白云山请来几个道士,舞剑念咒画符的驱了几天的邪,最后将屋子封了起来,门上贴了朱砂画的符咒镇压。
      季老爷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默许只是为了宽老太太的心,这么多年来相安无事,谁也不认为三奶奶的魂魄真在此徘徊不去,她住的这间屋子,迟早都是要重新使用的。季老爷是不管内宅这些事的,大太太又是只顾礼佛的,修整的差事理所当然的落到二奶奶【】头上。
      除夕当晚,季宅各处点上彩纸扎束的明晃晃的大红蜡烛,枝形吊灯上却紧随文明风潮,改换灯泡,银灯绚烂,恍如白昼。年夜里合家团圆,连终年闭门不出的大太太也在席中。所穿衣物仍是八成新的藕色蝴蝶兰宽袖旗袍,乌髻低挽,发间横簪一支老银茉莉头一丈青。季老爷带领众人祭过祖先,年菜正热腾腾地流水价摆上餐桌,亦换成玉底兰纹松鹤延年的桌布,鸡鸭鱼肉浓油赤酱自不必赘述,每盘菜都图个好口彩,正中一盘红烧鱼,选用的乃是大小适中的鲢鱼,全须全尾,吃时留鱼头鱼尾,寓意年年有余。大太太茹素,故也有几盘素什锦并素肉,大菜师傅加意奉承,烹调得味道香脆佳妙。水晶云纹盂里满满一盅滚烫的燕窝鸭条汤,淡香宜人。
      季老爷环顾围坐在自己周围的莺莺燕燕,粉黛香袭人,大太太和二奶奶如何风韵犹存也是旧人,四奶奶病得只怕过不了下个年夜,竟没有一个韶华美人与自己红袖添香,再思及自己没有香灯继承家业,更是郁郁。外头爆竹声噼啪,一朵又一朵焰火飞上夜空,热闹喜气的场面也无人有心探头往窗外关注,燕芍与燕瑾都已长成,对爆竹炮仗失了兴趣,一顿年夜饭就在安静诡异的气氛中度过。
      意兴阑珊地用过饭,季老爷穿戴整齐独自出门——老爷又去当哪个姐儿的“温心老契”了?门子私下琢磨,在掌心里颠来倒去地翻转季老爷给的年节打赏,不敢多嘴,目送轿车车灯打闪耀目的白光飞驶离去。好生艳羡,更怜惜自己命苦,大年夜里仍旧给人看门。一壁长吁短叹,一壁回门房灌主子们赏下的上好的老酒,且打发光景。
      季老爷离席,剩下众人面面相觑,本就相处不是甚好,麻将桌唤下人收拾起来放好,也纷纷散去——亲情素来在季家是稀罕玩意,比白水还淡薄,又怎可能共聚一堂守夜?平白对着令人生厌的面目,虚应诸多礼数,不如各自过各自的年。
      燕芍换上雪青缕金闪小银寿字织锦的长棉袍,阿细帮她整理好袍上的褶皱,蹙眉抱怨道:“大小姐平常出门也罢了,如今可好,连除夕夜都在家里坐不住了。过年人多,若是有个磕着碰着,教我们这些当奴婢的怎样交代?”
      燕芍理平襟口,弹了阿细一个爆栗,嗔笑道:“莫恼了,我回来给你捎上新年礼物好不好?”
      “阿细不要礼物,只求大小姐……”燕芍哪里会有耐心继续听阿细抱怨,捂住耳朵一头扎进夜色中。
      月上柳梢头。
      阴历三十的晚上码头畔常开市集,码头虽非繁华所在,混迹的又大多是穷苦渔民、船工等,历来为时髦人士所轻鄙,唯新春市集经常会有些新奇物件,廉价却别致,故也会有富人偶尔光降,很愿意在人山人海中看热闹的同时挑上零星几件心仪物品。
      众多摊子已摆置规整,缺了脚的木桌拿砖石垫平,货架上鳞次栉比,玉石玛瑙盆景、乌银十字架、黄绸裹的檀香木佛珠、通草绢花乃至南洋来的香料糕点……街心的汽油灯被海风吹得晃荡不停,忽强忽弱的青光打在路边流莺的身上,是一尊尊凝伫的被风雨烈日剥蚀的雕像,只在有男子或有意或无意走来时,猩红油腻的唇绽出无感情的谄媚的笑容向他们迎去。其中一个顶小的,至多十三四岁光景,干小黄瘦,大红粗呢短袄、系着条品蓝的撒花褶子裙,眉眼间颇见几分俏丽,厚厚的红油膏掩饰了嘴唇的青紫,然而上下牙仍在控制不住的忒楞楞相互叩击,极力模仿周围女人的举止,脸上挂着相同的卑顺笑容——她们也是货品的一部分。顽童点了小花炮乱扔,红的绿的小扫帚星子满街窜起,更填了狂欢的气氛。
      燕芍看中一双风藤烧蓝镯子,预备回头送给阿细当礼物。摊主正与周围几个渔人埋头捧着陶碗吃饭——堆成高尖的“头糙”米饭,淋上几勺鱼汤,长筷子挑了咸菜和虾米鱼干混在饭里——见有客来,忙拿缀了补丁的扯线袄袖将嘴一抹,急忙跑来接待。他料燕芍穿戴不俗,必能促成几桩好买卖,极力推荐摊上其余的摆件、贝壳坠儿、“水上浮”……刺目的灯光映在他黑瘦的脸上,显得那高颧骨深眼窝的坚硬线条嶙峋如山石,长夜闲闷,燕芍不介意与他多敷衍,件件看去,忽觉似乎没那么拥挤了,可听人声鼎沸,并未有散场的迹象。她抬头环顾,岁和立在她身边,伸出一只臂膀虚虚笼住她肩背,将她与混乱的人群隔离。燕芍心中怦然,假作并未留意他的举动,不愿再与摊主多费口舌,握了镯子将钱付给摊主,就要继续游逛。
      此际人群突然一阵扰攘推挤,燕芍被涌动的人潮一挤,下意识地拉住岁和的手。交握刹那,他的手一僵,继而修长的手指缓缓反握住她纤软的指掌。她还未来得及理清自己此时无措恍惚的心绪,已有人扯着嗓子高喊道:“放焰火咯!放焰火咯!”
      寒冷潮湿的狂风中似乎有流星逆向飞空,紫青色的苍穹为土壤,蓦然恣肆盛放朵朵瑰丽鲜花,艳蓝色的鸢尾、太阳般耀眼的金色葵花、重瓣的明媚玫瑰……绚丽迷离,就像诡异的旋转星轮。漫天黯星,滟滟霓虹,皆在这姹紫嫣红的灿烂中失了颜色。照亮与天空同是紫青色的、茫无际涯的海,焚尽无边的凄清荒远。
      温暖的火色照耀下,燕芍苍白的肤色流淌着软玉般淡淡的光辉。这一刻的风声与焰火,她会镂骨铭心,永志不忘。
      市集散后,二人行至季宅附近,燕芍从坤包中取出一只月白色香囊,递到岁和手中,巧笑嫣然:“送给你的新年礼物。”灯光下,她欺宝赛珠的双眸明如秋水,青翠鲜润如锁住初春草叶上第一颗凝露,飞扬的发丝间有妖精在飞舞,唇边浅笑含三分得意七分羞涩。她也不等他开口,一路往门口高悬的红灯笼而去,背影婀娜娉婷。
      岁和低头,香囊上绣了幅江雪图,针脚细密如春雨,远山隐入流岚飞雪,孤岩苍径,茫茫江上只一叶轻舟,江黯云低,钓客头戴蓑笠,于舟边垂钓,舟上唯摆一小几,一壶清酒,两盏玲珑樽,只教人看着便觉萧瑟深凉。万难想到那样个艳丽娇娆人物,会绣得烟雨空蒙的轻灵孤寒之境。岁和抚过绣图,痴惘如梦。
      第一声春雷打响之前,四奶奶停止了呼吸。她的死在意料之内,何况四奶奶在季家并不得人心,丧仪一切从简,草草停灵后就抬去了墓园。并无人为她披麻戴孝,只有她的丫鬟哭的哀切,偷偷烧了几叠纸钱祭奠。
      连损两个姨太太,季老爷表面无动于衷,内心里觉晦气不堪,下令重新粉刷打扫所有空置的房屋院落。唯独轮到三奶奶旧居时,二奶奶踌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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