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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钻石耳坠是燕芍众多首饰的其中之一,这么名贵晶莹的坠子甚至还算不上她最喜欢的一件。燕芍性喜靡丽,一整套的珍珠头饰、金刚石纽丝镯子……融融温润的宝光甚至照亮了黑暗——这些都是钦慕她的追求者送给她或是她自己购得,挖空心思一掷千金为求佳人一笑,大捧新鲜的还缀着露珠的花束夹了封精心写就的情信,渐渐枯萎凋谢后被漫不经心地丢弃。她从来都不是惜花人,只有这些八宝流金的死物可扪可触,值得千年万载。
      这日本约了汪太太去宝华楼挑几件时新首饰,不料汪太太推说抽不开身,燕芍只得独自去银楼。其实她心知肚明汪太太哪里是真的忙呢,汪太太最近与药铺的一个学徒打得火热,新朋旧友一概暂时弃之别处,流言蜚语也作充耳未闻。
      宝华楼位于仙德丽街,始建于前清咸丰年间,至今已有数十年历史。最初不过替人锻造银饰,因手艺精到,宫样繁多,白银如雪,已逐渐发展成两层四进的规模——上下两层作为铺面,二进过厅商量议事、接待有特别要求的贵宾,三进正房是掌柜办公起居的地方,左右厢房住着学徒店伙,四进是老师傅们的手工作坊,也不仅仅专卖银样,翡翠玉石、珍珠玛瑙等也纷纷摆上货台,匠人伙计精神抖擞,新老客人多,乃是极有名望的老店。
      燕芍挑了对耳坠,鹅毛金的两个镂空细环子,里头坠了水滴形的猫晶石,晃动间折射流丽迷幻的绚光,似猫眼中一闪即逝的狡黠,宝光氤氲。
      老掌柜早活成了察言观色的人精,观她隐约意动,忙鼓动唇舌放出惯吃四方饭的本事:“大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对坠子是两日前才进的,饶是小老儿做了这么多年的首饰生意,也少见这般好的货色,请的老师傅精雕的细环子,大小姐您看,这环子还阴刻无数流云蔓草纹,这份心思和手艺都是顶绝了!您再瞧里头镶嵌的猫晶石,绝无瑕疵的上品呐。也只有您这样的人品才适合戴它,若是一般的太太小姐,她们瞧上眼了我也不卖……”
      燕芍笑着截断他后头的话:“掌柜的也别抬举我了,我原以为宝华楼只卖些老掉牙的饰品,想不到多年不来竟也有合心意的首饰。这对耳坠给我包起来罢。”
      老掌柜心下大喜,眼角的鱼尾纹笑得游曳至鬓角,边让伙计寻出锦匣给季小姐包装,嘴里兀自喋喋不休地夸耀:“大清朝的皇上都没了,德律风、洋布洋火……西方的洋玩意一茬一茬地涌进来,咱家虽是老字号,也得追着什么文……文明不是?话虽如此,祖宗的手艺也不能荒废,就比如您家里头的五奶奶,闻说也喜欢票戏,她上个月还来宝华楼定制了套旦角的头面……”
      燕芍秀眉轻扬,五奶奶极少扮戏,就是偶然几次亦只是唱生角,老掌柜怎会知道其中详情,只道五奶奶是为自己定做。心念电转间,她颔首:“您家的手艺自然名不虚传,我从未仔细观赏过戏子头上戴的头面,既然碰上这样的巧事,掌柜可否让我先睹为快?一个月的工夫应是完成了罢。”
      老掌柜哪里清楚她的疑惑,乐呵呵地让伙计进里间捧了套妆匣出来,“费了不少心思,姜五奶奶定要翠鸟的羽毛——不容易呵,稍许杂色瑕疵都不许有,出了的成品跟那些跑江湖的才叫云泥之别。”
      妆匣开启,一片烂银翠华,隐隐流动银蓝星辉。全套的点翠头面约莫有50件:边凤、梅花泡子、福寿字、面花、后三条、压鬓、烂银偏凤……精致典雅,美轮美奂。
      往常只见戏班里的旦角头戴绢花,至多不过是纯银头面,委实想不到珍禽羽毛拼就竟意外惹眼。她观赏许久,似要将桩桩件件尽数记下细节,才关上匣盖,稳稳推还,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她有说何时来取么?”
      老掌柜不疑有他,“最迟不过后日罢?数着日子也该来取了。”一壁摇头感叹道:“翠鸟羽毛难得,一只翠鸟也不过脖子后头的两三根羽毛合用,鲜少有人专门定做点翠,更何况全套头面,五奶奶算是近五六年来头一个特地要求扮戏的点翠头面。”
      燕芍浓密黝黑的眼睫微敛,绿宝石般的瞳孔中满是刀剑清芒,光影流离间变幻莫测:“可有珍珠链子么?来了顺带买一样送给我们二奶奶。”
      不多时老掌柜取出串珍珠项链铺在台面的锦缎上,他忖度姜家是上流社会有名的财神爷,应是不计较钱财、只求最好,端出的都是既昂贵又华美的项链。
      这串珍珠银线穿就,颗颗莹润浑圆,表面晕着浅浅的淡金宝光,雅正端方,更难得大小一致,这就不是人力可为,故愈发贵重。然燕芍却似有些心不在焉,只草草拨弄几颗,也不再细辨成色,就令老掌柜将之装裹妥当,同耳坠子一并挂账——钟鸣鼎食之家,向来鲜少当即付账,只在城中各大店铺里开个账本,计入家中公账,今后一年在铺中买的货品便可挂账,年终时掌柜即遣店伙前去兑现,若与公账中记录明细相合,就算交割完毕。
      大小姐可以心不在焉,老掌柜可不敢掉以轻心,取了铺深紫天鹅绒衬底的匣子,里头撒了香精,兰麝馨香扑鼻而来,连匣子外也贴着层薄纱,端显不凡,定要显摆出宝椟明珠的煌煌气象。
      燕芍忽然叮嘱道:“不必告诉季五奶奶我来看过她的头面,免得搅了她的兴致。”老掌柜连连称是。
      ***
      二奶奶打开匣子,饶是在金马玉堂中浸淫多年,也不由双眼一亮,赞道:“好难得的物件儿,哪怕是宝华楼也属不常见的珍珠。”
      燕芍抿唇笑道:“今日顺路去宝华楼逛逛,偏巧看店中新来了这条链子,我想着二妈是顶喜爱珍珠的,就买了下来送您。”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二妈您知道么,五妈上个月也在宝华楼定制了套点翠头面,我叫掌柜的拿出来看了,果然是一等的手艺成色,她要学扮旦角?”
      二奶奶的眉心聚拢阴云,她默不作声地拨动珍珠,良久,她双颊的肌肉一颤,似是下定了决心,“燕芍,半月后陪我去春华班看场戏怎样?”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燕芍红如啖血的唇扬起曲线优美的弧度,推波助澜,也是她的拿手好戏。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经她悉心呵护,便瞧如何在深浓如夜的黑暗中结出剧毒的果实。
      梨香楼曾是茶社,隔不几日都有说书人手持醒木叙说王朝天下的旧梦,后来另辟出块地建了临水而筑的戏楼,东主巧思,叫人凿出个荷叶形的水池,引了满池清流,植了半塘荷莲,戏台设在水池中央——这设计曾是专供女班使用,旧年为防着泼皮无赖扒着戏台子对女伶风言风语,故有将戏台设在水中的故老旧俗,而今借来一用,也是别具风流,红木柱新上了漆水,贴挂两幅红纸楹联铁画银钩:明月临歌舞,新花艳舞衣。数层的看台团团围绕水池,阑干攀卧五彩描金的瑞兽踏祥云,夏日里荷风送爽,莲香四起,彼时虽早已入了深秋,仍有数茎残荷,为着李义山那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倒也雅致。
      画报早已招贴在戏楼门口,洒金纸上几笔水墨写意勾勒出女子婀娜身段,一派雍容典雅,鲜亮水牌上字迹纤细,纸花簇拥团团几个字:春华班台柱筱秋生——贵妃醉酒。
      宫闱艳史,场面排场自然十分讲究,台上摆了数盆滴翠流红的盆景,权作唐宫御花园的名花仙葩,幕布细细描绘千年前的亭台楼阁,虽然笔触精细,然想是也有了些历史,边角泛黄——旧的年月旧的艳冶传奇,竟也不会显得突兀。
      方寸戏台,如梦浮生,将流年悲欢细细流淌,皮黄声中不觉换了天下。
      侍应生知是姜家的两位女眷前来听戏,早将二层的包厢拾掇整洁,殷勤奉上洒了花露的毛巾给贵客净手,八碟精致果盘琳琅摆好,又端上香茗,务求不显怠慢,自觉诸事妥当才悄悄退了出去。
      但见高、裴力士当先出场,八个霓裳彩衣的宫娥随后鱼贯而入,绣帘高挑,但听有旦曼声道:“摆驾——”
      燕芍听见二奶奶突然粗重的呼吸声,不猜也知她心思:是不是这个人?一定要是这个人!
      贵妃款款出场,眼波流转处千娇百媚,饶是心知肚明贵妃是男子,这顾盼间的丰姿却也足以使人心神一颤。粉墨巧手抹去了男儿面,眉目间似生来便雍容华贵,着大红贴金彩绣蟒、凤裙彩鞋——春华班只是个小有名气的戏班子,置办不起昂贵精美的裙装,筱秋生一身极力装扮的珠围翠绕也难掩绣服的粗糙俗劣,唯有他戴的头面——戏台灯火下蓝莹莹、翠生生,谁的痴心鸳梦?
      燕芍故作惊讶,低声道:“我原本当春华班是个普通戏班子,想不到筱老板竟也有宝华楼做得的点翠头面,看起来和五妈的头面一个模子出来呢。”
      二奶奶目光灼灼,盯视筱秋生头上颤颤翠翘,重复道:“当真一模一样?”
      她煞有介事地点头,缠枝莲蝙蝠的玉竹绢面团扇轻摇,拂动鬓角垂落的几绺细软发丝:“那老掌柜还诓我呢,说近年来只五妈一个人定做全套的点翠头面,可筱秋生戴的不就是宝华楼的么?”
      二奶奶眸光闪动,忽而绽开明艳笑靥,“说曹操曹操到,你五妈就在咱们左斜方听戏。”二人左斜的包厢里,果然是一个熟悉的绰约身影,娇红全副心神都在戏台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二奶奶和燕芍。
      贵妃醉舞,百花亭前一丛娇艳欲滴的牡丹折下花枝,群翻红浪,口衔金杯,泥金扇子在掌中开阖颠转,珠翠晶晶,脂彩艳艳,启唇曼唱:“奴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广寒宫。欢见鱼戏水,金丝鲤鱼在水面上朝。当空雁儿飞腾,闻奴声影落画屏……”恍惚间莺啭十里,博得个满堂彩。
      他眼波妩媚流转处,里头一点晶灿星芒,正正落在娇红所在,与她凤目中凄凄眷念,结成回环连绵的相思扣。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扣的再紧也终是对苦命鸳鸯。燕芍提起茶壶续水,清翠茶烟自细长壶嘴里溢出,浅碧流漾如情思。
      虽然苦命,毕竟是鸳鸯啊。
      可惜了筱秋生,虽然唱功稍嫌毛糙,但假以时日必成红伶,却偏生卷入这场不见血肉金戈的杀伐中。她唏嘘不已。
      ***
      扑鼻一股浓郁的中药味,熏得二奶奶不禁嫌恶地皱了皱眉,四奶奶房中是汤药不断的,药香积年渗进木头纹理中去,整个房间也像被在药里腌渍过数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二奶奶总觉得四奶奶住的地方和她的人一样死气沉沉,大白天里也把窗帘遮得密密实实,不透一丝风儿进来,自然连日光也阻隔了,只点了一盏铜刻燕草飞燕的灯,朦胧的昏黄筛出来,不见暖色,只觉得萧索。
      “是二姐来了么?请坐罢。”四奶奶的声音从床帏后怄怄传出来。
      她的丫鬟走上前去将遍绣云纹的床帘挂在小银钩上,将病骨支离的四奶奶从枕上扶起,拿了个石青弹墨锦缎引枕给他靠了,才悄悄退了出去。
      四奶奶拿了手绢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好不容易缓下来,将头偏向二奶奶,见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苍白的唇角扯出抹嘲讽的冷笑,“我知道我如今是个讨嫌的人,你有什么事赶快说吧,别让病气冲撞了你的贵体。”
      四奶奶得的是痨病,延医请药的折腾下来也不见起色,因此早就断绝了指望,只一日捱一日地等死。
      二奶奶看她原本白净饱满的面孔被病痛折磨得凹陷下去,显得颧骨更形突起,愈发衬得双大眼灼灼如焰,隐隐射出野兽独有的幽光,这张脸上已经找不到一点昔日里的伶俐机巧。不由想起她初嫁时的青春鲜艳光景,虽对她没什么好感,心中也不觉暗自叹了口气。
      四奶奶警惕地盯着她,瘦伶伶的身子紧绷,双肩拱起,似要抵御即将到来的攻击。她是皮匠的女儿,日日熟悉的是鞣制的皮革气息,因着生得芙蓉花儿般美貌,一跤跌进云端当了季家的四奶奶。甫见了这玉堂金马的煌煌富贵气象,不由得骄矜起来,仗着新宠身份与二奶奶结下了梁子,她出身市井,三教九流都见识过,因此伶牙俐齿,二奶奶与她拌嘴从未讨得好去,只是未免言行粗鄙,丫鬟婆子们也有许多看不惯的,慑于淫威,只敢私底下说嘴。但她面对季老爷,撒娇装痴,嘴上又如抹了蜜般,哄得老头子对她百依百顺。若不是四奶奶前两年得了这治不好的“女儿痨”,季老爷还没那么快讨五奶奶。
      娇红成了二奶奶心中的劲敌,就要广拉援兵,不放过任何有生力量,她盘算着季老爷心中对四奶奶或许还有那么一分两分的情分在,且按下旧怨不去追究——和个快死的人计较些什么,想要拉她一同对付娇红。
      “四妹!”二奶奶望着四奶奶的眼睛,恳切道:“大姐早是不管事了,三妹命苦去得早,你我姐妹相处这么多年,比亲姐妹还亲。我也知你身子不好,不应拿这些事来劳烦你,可是——可是老爷年纪也不小了,又新讨了这么年少的姨奶奶,更别说还是个琵琶仔——这样下贱的出身!老爷也是糊涂了。那琵琶仔……怕是外面有人哩。”
      四奶奶抬手正了正头上绑着的杏红绫子额带,半闭上眼,淡淡道:“那又与我什么干系?”
      二奶奶强忍着心中的嫌弃走向四奶奶,在她床沿半侧身坐下,俯下身悄声道:“如果我和妹妹说,妹妹掉的那个孩子也是这贱人动的手脚呢?”鼻息呵暖,拂过四奶奶鬓边干枯的发丝,四奶奶陡然张开双目。
      然后她猛地转头一把死死攥住二奶奶的手腕,用充斥厉色和血腥的眸子狠狠盯着她,“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语音低沉,咬字间能听出切齿的阴狠。
      二奶奶躲闪不及被她攥住手腕,料不到这痨病鬼死到临头还会生出这么大的力气,腕上剧痛入骨,仍是硬生生忍住强笑道:“我怎么会骗你?你且细想想,这贱人初来乍到,唯一能倚靠的就是老爷的宠爱,四妹你又这样年轻,若是生了儿子,少不得分去她的宠爱。她这样无依无靠的人,又是那下贱所在出来的,难保不知道些什么龌龊法子。你流产那前后日子,她可是频频去生药铺哩。”
      手腕蓦地一松,是四奶奶撒开手去,喉中“嗬嗬”作响,她双颊泛起病态的嫣红,冷笑道:“我是快不成的人了,也没心思去追究是真是假,但凡有一点儿嫌疑,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我都要老五给我苦命的孩儿陪葬。”
      二奶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自觉这事已成了十之八九,“四妹吉人自有天相,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现今最要紧的是要那贱人给妹妹的孩儿偿命。”
      四奶奶缓缓倚在引枕上,刚才的激烈举动似是使她脱了力般,灯烛映着病人黄黄的脸儿,一半泥金一半沉赭,是荒原中的黄土捏成的泥像,羁留人间许久也逃不脱要归于尘土中的宿命。她把那沉赭的半张脸彻底隐在阴影里,“你说吧,究竟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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