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璇双姝》雪归客

2、错缘

　　五年后。

　　将军府中一片喧闹。

　　一位身着湖蓝色棉袍的女子在院中教着两个粉嫩雕琢的小女孩读《诗经》，阳光透过阴云洒在女子身上，更给她增添了一丝柔和的气息。

　　两只小小的身躯俯在石桌旁，穿着绣鞋的小脚还够不到地面上的薄雪。走近一看，两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文静认真，另一个却略有乏味地歪着头，还时不时地朝门口瞥几眼，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璇儿，璇儿！”女子放下手中的书卷，勾起手指向正朝着门口偷看的女娃娃头上敲去。

　　“哎呀，娘亲，”可爱的女娃娃回过头，扁了扁嘴，略带哭腔道，“娘亲打我作甚？”

　　女子怒道：“娘亲教你读书识字，你瞧瞧阿瑾都在认真学，哪像你，东瞧西看的。”

　　女娃娃略有不服气地辩解道：“娘亲我也有好好学的，我还会写字呢！”

　　闻言，女子挑眉讥讽道：“哼，写字？你还好意思说？娘亲教你那么长时间，你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只会写你姐姐黎玉瑾的名字，真跟你爹爹一样是榆木脑袋……”

　　黎玉璇吓得满头是汗：完了完了，娘亲又开始数落我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生气的娘亲最可怕啦，谁来救救我啊！！！

　　她朝黎玉瑾拼命眨眼，却发现黎玉瑾默默望天；她又偷眼看看周围的丫鬟，只见她们都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仿佛看自己脚尖是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这时，院子里轻微的脚步声勇敢地在将军夫人的怒吼声笼罩下挤进了黎玉璇耳中。黎玉璇急忙撑起身子想要跳下石凳，女子连忙去扯，结果却扑了个空，任凭这个小团子自己摔了下去。

　　“爹爹回来啦！”黎玉璇大喊一声，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跑去。

　　将军夫人站起身扯住她的领子，怒道：“还想转移话题？”

　　正在这时，黎知年一脚迈进了院子，便看见了眼前这滑稽的一幕。

　　夫人一手掐腰，一手提溜着黎玉璇；而被提溜着的黎玉璇，则是小腿拼命地乱蹬。

　　黎玉璇一看见黎知年，便奋力挣脱了将军夫人的魔爪，扑进了黎知年的怀抱，高兴地大喊：“爹爹！”

　　黎知年一把抱起黎玉璇，眼神无限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低低地唤了声：“雪音。”

　　郑雪音被黎知年含情脉脉地电了一眼，瞬间红着脸别过头去，道：“咳，别这样，这招没用！”

　　“没用吗？可江副将告诉我这招很好用的啊？”黎知年皱皱眉，疑惑道。

　　郑雪音气得咬牙切齿，狠狠瞪了黎知年一眼，一甩帕子一跺脚，大吼道：“你个木头！三个月不准进我屋里睡觉，去找你的江副将睡吧！” 说罢便转身进了屋，重重地关上房门。

　　黎玉璇咧着嘴傻笑着：“爹爹，您又要睡军营里了吧？”

　　黎知年摸了一把脑门儿上的汗，一本正经地对黎玉璇道：“不会的，你娘平日里最爱看那个劳什子张生半夜跳墙和那个什么莺莺相会的戏，今天晚上爹爹便去学那张生，跳回窗子跟你娘相会！”

　　“可是为什么非要跳墙跳窗户呢？”黎玉璇瞪大眼睛问道。

　　“肯定是为了展现优秀的轻功啊，”黎知年一脸自豪地说道，“美人儿们最喜欢武功高强的郎君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练武好重要呢，黎玉璇开心地笑。

　　等黎玉琅气喘吁吁地跑到院子里时，便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上述对话。只见他一个不稳摔倒在地，然后伸出一只手，向黎知年的方向伸去，心里疯狂呐喊着：

　　不要啊父亲！请您不要再误人子弟了！

　　妹妹还小啊，您怎么能给她讲《西厢记》呢！

　　您的儿子玉琅我……可是在听了您的话后苦练了整整五年的弹弓，十岁才学会千字文啊！！！

　　黎玉瑾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面无表情地托腮，轻轻吐出两个字：“呵呵。”

　　由于将军夫人生气了，厨娘们委婉拒绝了将军大人关于吃饭的请求。走投无路的将军大人只好带着玉琅、玉瑾和玉璇这一儿两女去江副将家蹭饭吃。

　　而将军夫人那边听说了将军真的去找了江副将后，更是怒气冲冲地将将军祖传的玉璧砸成了三块，这便是后话，暂且不提。

　　江府。

　　“呦，黎大将军，又被夫人赶出来啦？”江明山躺在藤椅上，笑看着狼吞虎咽的黎家父子。

　　“你还有脸说！老子就是听了你小子的话，才被雪音赶出来的！”黎知年一边咀嚼着碗里半生不熟的米饭，一边骂道，口中的渣滓喷了坐在对面的黎玉琅一脸。

　　黎玉琅好似已经习惯了一般，默默地抹去脸上的碎屑，然后……继续埋头吃饭，还不忘给两个妹妹夹些菜。

　　江明山嘴角抽了抽：这些年……真是苦了玉琅这孩子了……

　　黎玉璇飞快地扒完了碗中的饭，随手抓起黎玉琅的袖子擦了擦嘴，黎玉琅月白色的衣袖上顿时粘上了米粒和一块块油渍……

　　黎家人，都是这么……不拘小节的吗？

　　江明山的眼角也开始抽了起来，他按了按太阳穴，努力扯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蹲在黎玉璇身边道：“阿瑾，江叔叔家里新养了几只小猫，要不要去看看？”

　　“好呀好呀！”黎玉璇眼睛骨碌一转，欢快地答道，旁边的黎玉瑾默默地看了看江明山和黎玉璇，江叔叔又认错人了吧？不过……无所谓啦！反正自己不喜欢猫来着。

　　江明山给黎玉璇远远指了个方向，黎玉璇便撒着欢儿跑去。

　　黎玉琅眼皮一跳，转眼看向身侧，嗯，还好，璇儿还在吃饭，阿瑾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的……吧。

　　黎玉璇跑了没多久，便看见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在咬着自己的尾巴尖儿转圈圈。她咯咯一笑，向小猫跑去。小猫受了惊，飞快地向前窜去，黎玉璇拔腿便追，顺着小猫在雪地上的脚印找去，转眼间，便跟到了一堵石墙前。

　　石墙下方有一个洞，那小猫一伸长身子便轻轻松松地进去了。黎玉璇一咬牙，也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这小丫头便灰头土脸地钻出来了，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懊恼极了：衣服脏了，又要挨娘亲骂了。

　　洞外，又是一方新景象。

　　南方向来天气温暖，很少见雪，但偏生这几年天气反常，竟在冬日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而在这个院落中，几株红梅在雪地中傲然怒放，纷纷扬扬地飘下火红的花瓣。花瓣夹杂着落雪落在黎玉璇的头上，碎雪化成水，冻得黎玉璇打了个喷嚏。

　　“阿嚏！”黎玉璇揉了揉小巧的鼻子，吸了吸鼻涕，环顾四周，疑惑道：“咦，小猫呢？”

　　“你在找这个？”一个八九岁大的少年左手抱着那只小猫，右手在猫的脑袋上轻轻揉着。

　　黎玉璇跑过去，伸手去要：“那、那不是你的猫，快还给我！”

　　少年挑眉，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哦，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猫？”

　　黎玉璇被他噎得小脸通红，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是、是江叔叔的，你快给我！”

　　少年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这个才刚刚到他胸脯的女娃娃，撇撇嘴，学着她的语气道：“不、不是你的，我给你作甚，小结巴？”

　　黎玉璇愤怒极了，但少年好笑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要爆炸的球。

　　黎玉璇攥紧双拳，大叫着：“你是不是想挨打！”

　　少年勾起一抹邪笑，正要接话，却听见眼前这个球，咳咳，女娃娃大喊道：“你打不过我的，我哥哥是镇远将军之子，黎玉琅！”

　　少年顿时犹如被天雷劈中一般，惊得目瞪口呆不已。

　　而与此同时，正在大厅里喝茶的黎玉琅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瑾，不会惹事吧。

　　心里想着，摸了摸身边妹妹的头发。嗯？怎么那么乖，平时都不让摸……

　　黎玉琅低头一看，对上了黎玉瑾友好的眼神，突然喷出了一口茶：“噗！”

　　黎知年和江明山都转过头来关切地问他：“怎么了，玉琅？”

　　黎玉琅满头大汗，尴尬地用袖子抹了抹黎玉瑾溅上茶渍的小脸，故作镇定道：“没，没事。”

　　心中抓狂：怎么是阿瑾？难道刚才出去的……是璇儿？

　　梅园中。

　　“怕了吧，快把猫给……”黎玉璇正自豪不已，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年发出了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你……你是说……哈哈哈哈哈，那个练了五年弹弓，哈哈哈哈哈，十岁才学会千字文，如今在军营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饭桶……是你哥？”少年瞬时笑崩在地，那笑声震得树上的积雪又落了三分。

　　少年怀里的猫顺势逃脱，黎玉璇怒视着笑到满地打滚儿的少年，竟未发觉小猫早已溜走。

　　“你是坏人！不许笑我哥哥！”黎玉璇发疯般地一手揪住少年的衣领，另一只手将雪向他身上堆去。

　　等少年笑够了，意犹未尽地推开黎玉璇坐直身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捏了捏黎玉璇气鼓鼓的小脸，道：“好了好了，既然你那么厉害……”

　　“我当然很厉害！”

　　“听我说完！”跟不懂事的小孩子聊天真费劲儿，少年按住小娃娃的头，道，“那不如我们来比爬树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会！咱们就比这个！”黎玉璇抢先道。

　　“很好，那谁先摘到那朵长得最高的梅花，谁就赢，”少年勾起一抹邪笑，“我要是输了，就把那只猫找回来给你；你要是输了，就得签一张字据。”

　　黎玉璇还是个小孩子，一听见“猫”这一字，便高兴地答应下来。

　　不过结果倒是显而易见，爬行怎比得过轻功呢

　　一段时间后，黎玉璇倒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旁边的少年则是一手握着梅花，一手捏着一张写着字的锦帛。

　　“来，签了吧。”少年笑着，如同一只狐狸。

　　“这、这个是……”

　　“喂，你不会不认字吧，还是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少年露出了一抹嘲笑，“写你哥哥的名字也可以哦。”

　　“我当然认得！”黎玉璇指着锦帛上“卖身契”三个大字，勇敢地大声念道，“这写的是‘认降书’！”

　　“噗……咳咳，你说得不错。”少年顿时感到自己憋笑要憋出内伤来了，心里默默想，那么傻，我要不要再多骗骗她呢？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点小事怎么能劳烦哥哥大人背锅呢？黎玉璇果敢坚毅地挥笔签下了“黎玉瑾”三个字。

　　少年拿起锦帛，稍微嫌弃了一下女孩儿“遒劲”的笔法后，便将锦帛上的墨吹干，小心地收起，放进了衣袖中。

　　黎玉璇不但没要回猫，还签下了丢人的认降书，心里委屈得红了红眼眶。少年见她这般，便笑着牵起她的小手，安慰道：“好啦好啦，不就是一只猫么，本……公子陪你找！”

　　说罢便牵着她东走西绕，终于在一处墙角下找到了那只小猫。

　　黎玉璇激动地抱起小猫，含泪对少年道：“你是好人！”

　　……好人？少年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天，邪笑，我本来就是个大好人呢！

　　当少年将黎玉璇送到那个狗洞前时，便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她钻狗洞的邀请。

　　黎玉璇不知道的是，待他们一行人走后，江明山便秘密让人填上了那个狗洞。

　　而那少年，一直微笑地看着忙着填洞的下人，待完工时，又微笑着侧头对江明山说了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