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花》花夏令

3、幻境

　　（壹）
　　绿衣女子将四人领进寻白阁的院落中便停住了脚步。
　　转头淡淡一笑，指了指远处那隐匿在大片桃花林中的阁楼道，“劳烦姑娘们相伴而过，奴只能将诸位带到这儿。”
　　纳兰槿点点头，一言不发，便果断地踏进桃花林。而宫沉香却不急，四处望了望出声道，“我记着从外头看这儿并不大，为何会有这么大片的桃花林？”
　　“此乃阵法。”楚青釉自小学习之物包罗万象，便懂了许多旁人接触不到之事，“自我们进到这院落中时，已将阵法触动。这阵法甚是玄妙，似环环相扣，连延不绝，又似相即若离，缥缈茫然，只憾小女才疏学浅，并不能寻到阵眼所在。”
　　“阵眼？”柳九烟轻轻蹙眉，“恕小女多言，我们几人是需过了这桃花林方可见到阁主，可是如此？”
　　绿衣女子赞赏地点点头，“见阁主大人自然不是这般容易，这十里桃花林中交融着一个庞大的阵法，几位姑娘则需要寻到阵眼所在之处，摸索出解阵之法，方能破解。”说罢，又道，“方才纳兰将军应已是身处于阵法之中，而阵法需你们几人皆通其道才可真正破除，请姑娘们快些进去罢。”
　　宫沉香心下微微一顿，唤住绿衣女子，“若……阵法未破呢？”
　　绿衣女子却是未再回应，身影愈来愈淡，只留下轻飘飘的一道声音，“祝几位好运。”
　　楚青釉拍了拍宫沉香的肩头，声音轻松，“罢了，既然我们择了这条路子，想弄清我们所困惑的事儿，便只得往前走。莫想太多，放宽心便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宫沉香点点头，内心松了不少，朝着楚青釉感激一笑。
　　“这寻白阁果真不是凡尘之地。”柳九烟笑道，“景色似画，如世外桃源，很美。”
　　桃花飘零，给冷清的院落更添了一分肃穆。
　　宫沉香挥挥手，“纳兰槿怕是等着急了，我便进去了。”语毕一马当先踏进桃花林，她虽是宫府千金，尽管平素有些任性娇惯，倒也识得大体，是个果敢之人。
　　柳九烟与楚青釉对视一眼，朝对方微微点了点头，亦比肩进入了桃林。
　　方踏入桃花纷扬的桃花林，蕴着的花香却有了丝不寻常的味道。几人慢慢开始眩晕、迷惘、身体通凉。而这时桃花以一种极为复杂的方式交错纷飞，随之带给她们的便是微微的刺痛，天旋地转间，皆没了意识。
　　（贰）
　　这是她的梦里吗？
　　师父坐在摇摇晃晃的竹椅上，摇着老旧的蒲扇，拿起酒壶闷了一口热酒，再朝自己一笑，“醒了？”
　　纳兰槿一愣，一向果决的她在此时有些心绪不定。她将手伸过去，指尖触碰到师父温热的衣衫，不知不觉中红了眼眶。“师父……当真是你？”纳兰槿颤抖着开口，声音低哑，“你回来了……我寻了你好多年……”
　　“是为师顾虑不周，”纳兰复微微叹息，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这么些年，秉承着你娘的遗愿，我一直在朔北寻着你爹，如今虽是寻到了，竟未曾顾及到你。小竹，你可愿意随我去到朔北吗？”
　　纳兰槿哽咽了一下，刚想点点头，却又顿住了。她抓紧了自己的裙摆，抬眼望着纳兰复，轻轻问道，“师父，您唤我什么？”
　　“小竹呀，傻姑娘。”纳兰复的声音依旧慈爱，可在纳兰槿听来，却犹如凛冽的寒风。
　　“那么，您给我赐个名儿罢，这么多年了，弟子还未有过一个正名儿呢。”纳兰槿缓缓说着，不再抽泣。
　　“是呢，你瞧为师都老糊涂了，临走时也没给你想个名儿，倒是委屈你了，那么……”纳兰复顿了顿，道，“小竹，从今日起，你便唤纳兰槿。”
　　“小竹，从今日起，你便唤纳兰槿。”随之而同时响起的，是纳兰槿略带低哑的声音。
　　纳兰复一愣，“你...怎知我要说的话？”
　　纳兰槿轻声道，“师父，这句话你于十年前便说过，而纳兰槿这个名儿，十年前便有了。”说罢，悲凉地笑了，“您离开之前，赐予我名儿的，您却是不记得了。”
　　烈酒打翻在地，竹林渐渐消失，纳兰复慈爱的笑开始破碎。
　　纳兰槿微微睁眼，眼底却是掩藏不住的落寞，她支撑着自己起身，走向桃林深处。

　　（叁）
　　绿瓦红砖的屋子里，纸窗掩不住溜进来的微风，便充斥着潮湿与泥土的腥味。
　　“我明明是在桃花林走了一遭，也不过半柱香的时辰，怎的就在这儿了？”宫沉香的声音骤然提高，四处打量着。
　　屋内没有过多装点，与宫府中自己的闺阁可说是云泥之别。宫沉香起身推开木门，看见的是正在稻田中耕耘的宫老爷，与在一旁织布做女红的宫夫人。
　　宫沉香微微一愣，唤出声，“爹，娘？”
　　宫夫人望见她，温柔地笑着，“香儿醒啦？来，给娘打个下手，帮娘把方才纺好的布卷放进那个竹篮子里。”抬手将宫沉香拉到自己身旁后又道，“再去给你爹揩汗，过半个时辰娘去做菜，今儿晚吃糖醋里脊可好？”
　　宫沉香点点头，接过宫夫人递过来的一条帕子，走下田里站到宫老爷身边，仔细地将他额上的汗水拭去。宫夫人将双手在已经发旧的布裙上蹭了蹭道，“你爹为了养家糊口，日日辛劳，香儿，你们爷俩好生说会儿话。”
　　“好。”宫沉香应了声，望着宫老爷。宫老爷朝宫沉香笑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香儿，这样同爹娘一起生活着，可高兴？”
　　“高兴。”宫沉香用力点点头，倏地想起什么，“爹，那我们就不顾宫家了吗？宫家的事务又由谁来打理？”
　　“香儿何必在意这些呢，”宫老爷笑着摆摆手，“咱们好好过便是了呀，如今的日子没了以前的操劳，不正是最为惬意的吗？”
　　宫沉香愣了一愣，眼中突然微微一暗，低声道，“爹，你这并非是过惬意日子，而是在逃避，逃避着宫家这些年的困楚。”顿了顿，继续道，“这样的日子固然欢喜，可香儿想着，宫氏的兴亡更为重要罢。”
　　泥土的腥味开始消散，手中的绢帕似被撕裂，偌大的稻田不再闪闪发光。
　　宫沉香重新睁开眼眸，桃花林的桃花还在落着。宫沉香微微叹息，走向了桃林深处。

　　（肆）
　　清风徐来，桃林微漾。
　　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粉黄色的帐幔，暮色微凉。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不适的动了动，却发现身下的床榻冰冷坚硬，即使那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身下，总是柔软却也单薄无比。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
　　热闹非凡。
　　‘楚府’二字高高地挂在大门上方，楚家夫妇坐在主堂上，下方全是楚氏族人。
　　一见她进来，身旁的族人纷纷跪下，“见过大小姐！”楚青釉一愣后轻轻点头，快步走到自己爹娘身前。
　　楚老爷拉起她的手，满脸慈祥与宠溺，“青釉，睡的可好？你瞧，这些都是庶出的楚氏一脉。”楚青釉顺着楚老爷的目光朝着下面看去，果真那密密麻麻一群人，眉眼总归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自楚氏振兴后，这府里头总是热热闹闹的。青釉啊，幸得了高人相助，我们才能如此好运，轻松复兴了楚氏呢。”一旁的楚夫人喜笑颜开，“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过那清贫日子了。”
　　“甚是。”楚青釉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拉起楚老爷楚夫人的手向外走去，“爹娘，我们好生看看楚府罢。”
　　宽敞的庭院中，主堂坐落在中心，两旁各是两座偏院，后方是起起落落的各个后堂屋子。
　　正门六间, 上面青瓦朱脊,那门栏窗,为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玲珑花样。左右一望,皆大理石墙,随势砌去。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皆隐于山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白石为栏桥上有亭。亭边的角落凿了一方荷塘，荷花下有两条通体火红的锦鲤在游动。
　　看着荷塘，楚青釉有些晃神。
　　“青釉，这样的景象一直以来是你的愿景，终是成真了。”楚夫人笑眯眯地拉着楚青釉的手，“我们一直这样下去便是极好的。”
　　楚青釉看着她，“娘，您方才提及的高人相助，可是哪位？”
　　楚夫人有些吱唔，只道，“此事你就莫瞎操心了，如今我们楚氏一脉复兴，你应感到欣喜才是。”
　　“爹，娘，”楚青釉轻轻叹了口气，甜美的面容上再也没有以往的灿烂，“依靠别人，始终不是万全之法。我想，楚氏的复兴，来得不应如此容易。”
　　楚老爷与楚夫人不再讲话，荷塘与锦鲤成为了永远的静象。几瓣桃花落在楚青釉的手心，她睁开眼，发觉不过梦一场。想着许是阵法已破，便朝桃林深处走去。

　　（伍）
　　地牢里的阴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柳九烟侧头望向坊主，温声问道，“这是？”说罢用白皙而修长的柔荑指了指对面牢狱中的一男一女。
　　坊主淡淡咳嗽了一声，用沙哑的声音道，“他们便是杀害你爹娘的凶手。”
　　柳九烟的神色渐渐凝固，平日里的温婉不复存在，一丝狠戾从她的面上划过，她站起身，走到那两人跟前，突然绽开笑容。
　　“是你们吗？”柳九烟笑容冰冷，语气沉沉。她看着那两人，发觉怎么看都看不清面容，那女子似乎不会讲话，沉默地坐在角落，头发上沾着血污。那男子也不开口，就这么低着头，蓬头垢面的，乞丐一般模样。
　　柳九烟用轻轻抚摸着那女子的脸，柔声问道，“告诉我，可是你们所为？”女子别过脸，不讲话。男子倏地抬头，嗓音已破碎的不成样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坊主拍了拍柳九烟的肩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匕首递给她，“九烟，你此刻便可为你爹娘报仇雪恨，”说罢背过身去，“杀了他们。”
　　柳九烟抬眸，浅浅地望了一眼锐利的匕首，接过。
　　她慢慢举起匕首，那两人皆闭上了双眼，似乎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手顿住了，身后的坊主催促道，“九烟，还愣着作甚？”
　　缓缓转过身，柳九烟的脸庞上又挂上了温婉的笑容。
　　“您为九烟寻到行凶之人，九烟心下感激不尽。只是在还未最终定夺之前，九烟不想让双手沾上鲜血。”语气温和，笑意淡淡。
　　地牢轰然倒塌，桃花林的桃花又飞扬了起来，柳九烟起身，悠悠走向桃林深处。

　　（陆）
　　寻白阁侧堂，朝颜轩。
　　白衣少女轻阖的双眸微微睁开，一旁的半芹适时开口，“主上，法阵已消。”语毕，不再多言。
　　“幻境中所历，便是她们内心深处最为渴望之事，”月婆婆从外头走进来，目光看向白无医，“纳兰槿想寻到她父亲与师父，宫沉香想过简单平静的日子，楚青釉想重振楚氏一脉，柳九烟则想为父母报仇。你为她们设下幻境，便是想考验她们对内心诱惑的抵制之度，如此看来，皆未让你失望。”
　　白无医站起身来，外面的桃花如暴雨般席卷着。她看向半芹，一言不发，半芹却是立刻了然，恭敬行礼道，“是，主上。”
　　四人在一棵桃花盈盈的树下相遇，皆晓得阵法已破，心下欢喜，同刻，绿衣女子从桃花林深处显出身影。
　　“恭喜四位姑娘，奴名唤半芹，将领诸位进入寻白阁。”半芹微微施礼，声音沉稳，“劳烦几位将手搭住奴的肩，重心放稳。”
　　四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疑惑，但都是冰雪聪明之人，并不多过问，纷纷照半芹说的做。
　　半芹眼中划过一丝赞赏，微微闭上眸子，口中念念有词，倏地狂风大作，几人感到一阵失重的窒息感。
　　不知经了多久，半芹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她们耳畔，“请睁眼。”
　　睁开眼，发现周遭仍是一片桃花林，却与方才的又有些不大一样，这儿的桃花，似乎多了一分真实，多了一分超然。
　　纳兰槿率先开口道，“半芹姑娘，这儿是何处？”
　　半芹走到她们面前，面上看不出喜怒，却多带了几分对这儿的肃然起敬，“凨屿山，寻白阁真正所在之地。”
　　几人皆感惊叹，放眼望去，桃花纷飞里云雾缭绕，冷清寂然。
　　半芹领着她们向前走，白色的阁楼藏匿于桃花林中，更添一分神秘。走至那白色的大门前，半芹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她们道，“阁主大人现下未在阁内，几位朝南面的桃林里走，便可与阁主大人一见。”
　　宫沉香将发髻上的一支步摇戴好，又想起什么，“姑娘且与我们一同过去吗？”
　　半芹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只道，“时辰不早了。”
　　四人点头，皆是急急地往前走着，一路上的景象从未变幻过，直至感到身子有些许倦怠，想着小憩片刻时，周遭的桃花突然如风般纷至沓来，不远处的一棵桃花树下，一抹白影淡了出来。
　　她们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放缓了呼吸，除了桃花瓣落下的声音，一切万籁俱寂，唯剩那一点白衣。
　　直至很多年以后，她们仍旧忘不了初次遇见她的景象。
　　寻白阁隐凨屿山，绯红桃花映佳人。
　　铺天盖地的桃花瓣雨在那白衣少女的周身萦绕着，却又在她伸出手时乖巧而安静地落在她的手心与肩头。她的背影冰冷而清瘦，素白色的罗裙随着桃花清风而飘舞着，墨色的长发在淡淡光线下隐出了几丝银白，桃花纷扬至她的素白裙摆上，似乎蔓延出了一幅桃花图，从腰间至脚踝，开满了灼灼耀目的桃花。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她缓缓转过头，面容被一方薄纱遮去，却独留那双眼睛，看着她们。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那是一双世间罕见的眼，染着冰寒的眼。
　　霜色的瞳仁里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深水，带着遗世独立，带着几分疏离。安静与冷漠在她的眼中晕染，是置身于红尘烟火外的眸子，是美的摄人心魄的瞳仁，却也是在孤独岁月中沉淀了很久的眼睛。
　　少女微微扬手，周遭纷飞的桃花化作了静止，四人慢慢走向她，带着几分肃然，来到了她的面前。
　　“寻白阁阁主，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