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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断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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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贵妃同我道,皇帝老儿宠幸妃子的习惯十分别致。要么,便十天半个月不来后宫中走一趟,把宫里头的莺莺燕燕晾成干丝瓜,要么,便兴致大发,在花丛中流连不去,宠幸的人多的能串成一嘟噜葡萄。近日,我依照逸贵妃的话观照了一番,深以为然。先是提拔了于答应,又是召见了我。现下,余兴未消,开始张罗另一件事情——选秀。可不是要么就不宠幸,要么就宠幸个没完没了么?
选秀于合宫上下而言,都是一件大事。我们日日在有限的地界里拘着,终日所见,无非几张相熟的面孔,见得多了,难免“相看两厌”——这是逸贵妃的原话。因此,招进来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添添紫明宫中的活气,倒是十分令人欢喜。温嫔的毫笔吃饱了墨,跃跃欲试,准备着为新进宫的姊妹们作两首好诗助兴——甚好,我正好趁此机会学学温嫔的遣词造句。逸贵妃将那些珍贵的叶子牌、花签、麻将等玩物统统预备齐全,寻思着抓两个对眼缘的,哄骗到听竹轩来,酣战个几天几夜。
梅妃一笑置之。梅姐姐素来文雅端庄,是长姐般的存在,我们皆习惯了梅姐姐温婉的脾性,若是哪日这位仙女儿跟着我们乱说闲话,我们才要把下巴都惊掉了呢。同样不爱吭声的娴贵人却没有梅妃这般待遇,众人对她,自来便像对沉默寡言的小兔子。越是不吭声,越觉得有意思,越是要在言辞上逗一逗。温嫔秉承“吃饭睡觉逗如是”的优良传统,笑道:“如是呢?如是怎的也不吭声?就要来一群小丫头了,你欢不欢喜?”
娴贵人被逗得习惯了,应对如流:“欢喜。温妹妹怎样,我便怎样。”
亦慈正伏在娴贵人的膝头,呼呼大睡。
温嫔笑道:“我欢喜是为了作诗,清泉呢,是为着有人打牌的缘故。你却欢喜什么,说来听听?”
娴贵人淡淡道:“我么?来几个新人天天给你请安,我倒得闲,少听你说两句话。”
众人呵然一笑。娴贵人冷清的面上闪着狡黠的神色。可见娴贵人的话术真真有长进,如今都能反将温嫔一军了。我拍掌笑道:“温姐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温嫔叹叹气,抿了口茶,道:“罢了罢了,竟是我失策。如是现在已经成了老狐狸,以后同她打趣儿,须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
玩笑了半晌,各自回各自窝。我与梅妃顺路,故而作伴同行。又是一年春,草芽冒了新尖儿,我与梅姐姐三言两句搭着话,吹着风,也十分有雅趣。走着走着,柳树后身影一闪,我定了定睛。
巧了。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是高妃。
我虽晋为华贵人,位分在三人之中,仍是最低,只得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高妃扔了我的香囊,下雨天,将我搞得那般狼狈。这件憋屈事一直团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虽不敢向她的寝宫里扔癞蛤蟆,耍耍小性子,在礼数上稍偷工减料,还是做得的。宫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不想些办法将脾气发泄出来,非得憋闷得吐血不可。
我入不了高妃的眼,人家只是略略扫了扫我,连句客气话都懒怠说,权当我是一团不干痛痒的空气。梅妃呢,大约是梅姐姐性子和顺的缘故,即便是目中无人的高妃,见了面,竟然也愿意赏个面子,同她说上两句。
高妃懒懒道:“这宫里头,又要添新人了。”
梅妃叹道:“是了。这回不知道是哪家的丫头被选进来呢。”
高妃“嗤”地笑了:“谁都是一样。在这宫里熬上些年岁,凭你刚进来时是什么人,也全都一样了。一样的人老珠黄,一样的无趣……罢了,还是老样子,说着说着话,就丧气起来。”
梅妃笑了笑:“那便不提这些伤心事。姐姐近来的身子可还好么?”
高妃摇摇头:“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日后得了空再说话吧,我这会子要到皇后处去,先行一步。”
梅妃得体地笑了笑,略一让身子,腾出个空位来。高妃向着梅妃点了点头,歪着个身子,病恹恹地去了。
瞧着高妃的黛蓝裙子消失在转角处,我终于忍不住道:“梅姐姐,高妃那般人,你竟然也能耐着性子同她说话!”
梅妃诧异地蹙了蹙眉:“高妃?高妃如何了?”
哼!保准是梅姐姐太良善了,所以见谁都是一派好人模样!这帮宫里头的姊妹,十个里头有九个是看着高妃不顺眼的。有那么一两次,众人禁不住怨气,嘀咕高妃的不是,被梅姐姐听到了,还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教我们“闲谈莫论人非”,告诉我们高妃并非我们所说的那般十恶不赦。大家碍着梅妃的面子,只得闭口不提,然则心里仍旧不痛快。经历了高妃扔香囊一事,我心里的不痛快更甚。于是,这会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当着梅姐姐的面,扯掉高妃伪善的面皮。遂怒气冲天地说了娴贵人生产那夜发生的事。
梅妃听完,蹙了眉头道:“还有此事?”
我嗯嗯啊啊地点头。心道,若不是梅姐姐你总是高看高妃一眼,我早就把这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你了。
谁料事情发生了偏差。梅妃并未指责高妃的不是,反倒担忧地望着我:“婉儿,你那香囊,确实是扔了么?”
我臊眉耷眼道:“那还有错!我亲眼瞧着呢!”
梅妃正色道:“扔了便好。婉儿,你已然进了宫,怎么还做出这等糊涂事!”
我红了脸,垂首立于一旁,不发一言。
梅妃摇摇头,叹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宫中人多嘴杂,你随我去我宫里,这其中的缘故,我细细说与你听。”
入了梅妃的自在斋,在悠悠的清香里,梅妃回忆起了往事
梅妃,高妃,魏皇后,都是皇上为东宫太子时,侍奉在侧的老人了。彼时,东宫中还有一位汀兰姑娘。四人情同姐妹。其中,高妃又与汀兰最为要好。原本,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挨过去,谁料汀兰却有了旁的心思。
梅妃叹道:“入了天子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念,还是趁早丢了的好。可惜,汀兰乃至情至性之人,皇家的薄情,总是堪不破。”
皇上待汀兰敷衍,汀兰便自绝痴念,渐渐地,竟将念想移到一位丰神俊朗的小侍卫上。两人你侬我侬,暗通幽曲。可怜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此桩丑事传到了皇上耳中。新登基的皇上勃然大怒。初进紫明宫就生出这样的是非,成何体统!遂对偷情的这二位处以极刑。皇帝心狠,不单处死二人,还教这些新妃们前去观摩汀兰受极刑而死的惨状。高妃如何受得了这般打击,当时就昏死过去。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儿也流产了。从此,高妃就坐下了病根,怀上的孩子,皆是未足月便小产了。可怜最后一次小产,那男孩子都成了形了。高妃深受打击,性情逐渐生出变化来。
言毕,梅妃叹道:“高妃,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了今日的高妃的。她虽言辞上尖利些,心里总是好的。她扔了你的香囊,也是规劝你悬崖勒马,担心你步了汀兰的后尘。一片苦心,并不是存心捉弄,你莫要再怨高妃了。”
呜呼哀哉!
谁能料想到,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高妃,居然藏着这样一段往事。
众生皆苦。宫里的诸位姊妹,都是各怀心事的断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