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墨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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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上，本住着一位高人，但他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他是颜星的师父，赵月的老师，南宋的老国师。只不过，或许是人皆有命，两年前，那里就只剩下一座坟了。
长白山很高，高到只爬到三分之一是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赵月换下了一身繁冗的太子服，摘了冠，只身简练的淡青色布衣，墨发仅用一根红绳扎着。颜星一直是一身灰白色长衫，除了祭祀等之时。
“阿星。”一路上不曾开口的太子殿下突然转身说道。
“嗯？”颜星抬头。
赵月比颜星高出数个阶梯，此时他转身正对着他，逆着光，风华正好。
颜星脸上有笑意一闪而过。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问道：“怎么了？”
赵月手指动了动，蜷缩着，终于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就是……突然想叫叫你而已……”他在心里默默说着，然后骤然提高音量：“——你快点跟上来啊，不然我可不管你。”说着，转身就走，只不过步子比方才慢上了些许。
颜星失笑，道：“好。”然后快步追上。
赵月仍是心不在焉的，连颜星几乎与自己贴着走都没有发现，因为他忽然想到去年元宵节的时候。
赵月是偷偷跑出宫的，谁也没告诉。一年中，赵月多次想出宫去找那个人，但奈何一直没有机会。正好今日是元宵节，皇宫中比较松懈，可能没人会注意到本该挑灯夜读的太子殿下根本不在书房内。
然而，看到离自己数十米开外的某个熟悉到可怕的身影，赵月表情僵了僵，心说不会那么巧吧。随手拿了一副面具，套在脸上，赵月转身就溜。
小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系列动作，奈何抽不开身，只得大叫：“喂！公子，您还未付钱呢！”
江南地区一直富庶，也不差这几个钱，小贩喊了几声后见无果便息事宁人。不想一锭银子突然被放在他面前。小贩抬头一望，乃是一位灰衫秀颀的公子。
颜星随手拿了一个面具，道：“这个，还有方才那位公子的，不用找了，告辞。”说完，转身就走。
小贩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轻轻的拿起银子，小心翼翼的咬了一下——是真银！十两的银子！他迅速的将银子收在怀里，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嚷嚷道：“不卖了不卖了——我要回家陪老婆儿子！”
跑了好一会儿的赵月才后知后觉，心说自己跑什么？颜星又不是凶神恶煞又不会吃了自己，更何况，隔了那么远，说不定他还没注意到自己呢！
哎呀，果然和颜星待久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呢。
……
颜星找到赵月的时候，他正坐在佛寺廊芜的横木上，手中举着一串仅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发着呆。而正对着他的，是一片密密的小树林，时有风吹来。看着那木林，颜星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脸色愈发难看。
——“小月前身本为桃妖，奈何身世坎坷，需历劫七世，尝人世七苦。本君不知你乃天上何仙，却知你并不会伤害小月……小月命中尚有两劫未过，还望相助。”
——“两劫为爱别离与求不得。”
——“……即相爱，尔后恨死离。”
赵月并不知道颜星在想什么，只是他转头之时，却听那人急促地唤了一声：
“月月！”
赵月身体一僵，手中的糖葫芦险些没拿稳掉在地上。他跳了下来，猛然转身。原因无他，因为他自从好几年前就未听过这个称呼。
“你……”赵月看向颜星，声音有些暗哑。可此时，“嘭”的一声烟花炸开在颜星身后的天空。颜星的脸隐没在黑影中，赵月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有些慌乱的想抓住颜星。
颜星却大步上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带他跃上了屋顶。赵月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微微发烫，他听见颜星说了一句“我陪你看烟花。”，却并未注意到颜星眼底的一抹异样的颜色。
……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
他们的前方，是烟花灿烂，繁荣人间。
他们的身后，是无尽深渊，葬送年华。
颜星伸出手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赵月的头，引起了赵月的不满：
“都怪你，动手动脚的，扰乱我的意志，才爬了不到一半呢！”
颜星微微一笑，道：“嗯，怪我。”
赵月眨了眨眼，离开了回忆，腿下的酸痛汹涌袭来，他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山，叹了口气。
走了有不到三分之一吧，赵月终于忍不住了 。他迅速地向身旁扫了一眼，却发现颜星竟然面不红耳不赤，脚步异常平稳，连气都不带喘的！他看了看自己拄着木棍的手默了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星，你不累吗？”
颜星眸子凉了凉——习武之人连翻三座长白山都不成问题，到底还是……
“尚可，殿下仍需锻炼。”他道。
“……”赵月翻了个十分不雅的白眼，扔下了木棍。阴阳怪气道：“是是是，国师大人所言极是。”果然好不到三句话。
又走了有十几级台阶吧，颜星道：“我背你？”
太子殿下：“不劳国师您大驾。”
颜星：“……可你看起来很累。”
太子殿下：“国师多虑了。”
颜星：“…我错了……”
太子殿下赏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还真生气了啊。颜星颇有些惆怅的想着。他道：“……能不能，咳……我非常想背太子殿下，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这一个小小的愿望？”
太子殿下冷哼一声。
后半程都是颜星背着赵月走的。
到达山顶后，赵月立即从颜星的后背跳了下来，理了理衣袖，装作不甚在意的用眼角余光瞥颜星。颜星似乎累着了，额头上冒着细汗，连呼吸也加重了几分。但，仅此而已。
但这并不妨碍太子殿下的暖心。赵月伸出手，用衣袖给他擦了擦，看到颜星惊讶的目光后，他又立即放下转过身，置气般又像是掩饰心虚一样道：“停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啊。”
却听颜星轻轻一笑：“已经到了。”
赵月的脸更红了。
老国师的住处其实是一座庙宇，因为身居高处，基本没人来，老国师死前倒也落得几分清闲。
老国师一生清静无为，淡泊名利。他爱游山玩水，来到了宋朝，遇到了两个命运多舛的人，于是便留了下来，直到驾鹤西归。
其实，老国师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仙风道骨，背地里其实是个老顽童，比赵月这个真顽童还要顽。小时候，他带着他雪地捕鸟粘知了，上房揭瓦无所不干，甚至还合伙捉弄颜星，即使每次都以颜星的冷脸告终。
赵月其实并未相信老国师已经仙逝。他想，老国师那么神，怎么可能会一命呜呼。而且，在看到岚玥后这个想法愈发坚定。
老国师没有去世。赵月扶着凭栏，看向浩荡渺远的天。这个老神棍命大得很。
他又想到颜星，那么一个人，是怎么能在老国师的摧残下如此傲然而独立。他喜欢这个人，真的很喜欢，从十岁那年就喜欢了……
“阿星……你抱抱我好不好？”赵月深深吐出一口气，手抓紧了栏杆，却并不敢回头。
……如果这次、这次还是不行的话，那他就……
半晌都不见身后有动静。赵月抿了抿唇，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他刚要转身时，身后却突然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颜星抱住他，手搭在他的腰上，将下巴抵在他的颈窝里。他轻轻道：“怎么了？”
“眼怎么红了？”
“乖。”
赵月脑子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整个头部都充了血似的。
看着他讷讷的样子，颜星似乎轻笑了一声。但赵月已经听不打清楚了。颜星的唇几不可查的在赵月耳垂擦过。
“殿下，天转凉，该回宫了。”
……
接下来的日子让赵月很恍惚，也很不安。颜星对待自己的态度转变了很多，甚至，赵月很多的时候都在想着，颜星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不是那种喜欢，是……
可是赵月不敢想太多，因为他生怕这不过只是一场梦，一场很美好的幻想，一碰它就不小心碎了。
前线的战报不断送来，大多都是捷报。全朝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先前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下一刻蛮族就会攻打到京城，硬是一口气不敢下去。可这一松，疲惫疾病来势汹汹。
赵月刚下床没蹦跶几天就又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他似乎是发了烧，神智都迷迷糊糊的。颜星在一旁用热毛巾替他擦去脸上的汗，眼中不明情绪。
赵月不知梦到了什么，身子突然剧烈颤动了一下，心跳声隔着胸膛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过了不知多久，方才悠悠转醒。他双目无神的瞪了好久的横梁，脸色惨白道：“母后……我想喝银耳莲子粥了……”
颜星刚伸出去的手一顿，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刚被端来没多久的桃花羹。赵月可能是个狗鼻子吧，不知道又闻到了什么，身子僵了一瞬，吸了吸鼻子，手抓着被子道：“阿星，我要喝桃花羹……”
“……”颜星彻底无语。
数日医药调理下来，赵月的病势也不见好转。咳嗽声倒是越来越大，没日没夜的躺在床上，脸色更甚惨白。
颜星担忧道：“今日，阳光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赵月没什么精神的眨了眨眼，想说“不去”，头却不听话的沉重的点了点。
已入冬至，颜星怕他冷，给他披了一件狐裘大衣。他紧紧握住那冰凉的手，小心翼翼的带他走进花园。花园里一派荒芜。
赵月拂开颜星的手，轻轻摸了摸桃树的枝干——干枯的，衰败的枝干。他想着，明年，还会开花吗？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蒙住了他的眼睛。颜星低声道：“别看了。”
赵月转过身，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颜星垂下眼看他，尔后，俯下身子，他说：“那桃树难不成还有我好看？”
赵月怔了怔，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刚才那一幕是一个梦，一直以来没有尽头的梦。颜星掩下眸中痛楚，亲了亲他的眼睛，他道：“我的殿下，这时候还发什么呆？”他看到赵月的脸红了，从脖子到耳后，一路粉红粉红的，就好像春天的桃花。
颜星一个没忍住，又吻了上去。他说：“臣心悦殿下，殿下可要好好的。”
赵月还是没有回过神，只是讷讷地点头。
颜星也不言语，就这么一直静静抱着他。过了好半天，赵月才开口：“……我，我也是……”他的声音隐隐约约有哭腔，像是压抑着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颜星以为赵月知道了什么。他眨了眨眼，将下巴抵在赵月的肩上，他说：“殿下，该回寝殿了。”
……
“殿下，陛下、陛下已薨！”
颜星匆匆从占星阁赶来，拦住了他，眼神凛冽，冷声道：“谁让他进来的？”
“妖言惑众，押下大牢。”
赵月终于忍不住，一口闷在胸腔许久的血猛地喷出。
颜星搭在门帘上的手迟迟不敢掀开，室内隐隐约约传来哭声，他道：“……月月。”
“……”赵月咳了几声，眼神黯淡，他说：“父皇……没了……”
颜星的手蓦然缩紧，他道：“……战场上风云突变，生死难卜。”
“……骗子，”赵月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花板，说：“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他突然又厉声道：“不要过来！”因突然拔声，嗓子一呛，尾音竟有些凄厉的颤抖。他咳嗽了几声。
颜星脸色惨白，双唇紧抿——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颜星，”赵月眯了眯眼睛，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用异常冷静的口吻说：“南宋马上灭国了，对不对？”
“……是。”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对不对？”
“……”
“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布下了这一局棋？”
“……”
“这一切……咳、咳咳！”他咬牙道：“都、是、假、的！”
“……是，”颜星又恢复成初见之时拒人于千里的模样，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五岁，那年我看到了。”
……火光隐隐约约闪烁，两人的影子模糊不清，一袭黑衣的颜星负手背对着他，面前的那一个人恭敬的行礼。赵月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便悄悄靠近了几分，隐在灌木丛后，他看到了那人身着的衣饰，听清了他们在说什么。
“……王已在招兵买马……殿下……接近南宋太子……不多见，便——谁在那里？！”
赵月捂住了嘴，一脸惊恐的看着两个人靠近。
颜星垂下眸，不带一丝感情道：“太子殿下。”
伸手，便是一片黑暗。
赵月轻轻“啊”了一声，他说：“……我早该走了，老国师走的那年我就该走了……颜，完颜星……我……”最后那三个字湮灭于天地间，随着人一并带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颜星突然跪了下来，颤着手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早已布满泪痕的脸，他呢喃道：“你还未答应我成亲呢……”
……
“师尊……桃花，谢了啊……”
岚玥抱着小夜凌立于山顶，俯瞰众生，他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哀莫大于心死时唯有遗忘。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墨桃（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