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心理学》宵琥珀

2、青云山

　　店家也正好趁客人少时休息，自己给自己倒了碗酸梅汤，笑道：“客官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像刚知道似的？我看客官的模样，赶这个大集也不像是买桃子的。不买桃子，在大集的时候来这青州的人不就是为了青云山么？”

　　李延摸摸后脑勺，也笑：“我确实是来青云山的，帮人送件东西，之前却未曾听闻青云山的事儿，要不怎么赶上这个人挤人的热闹？早知道就避开，晚点人少了再来。”又问：“那其他人来这儿是做什么？”

　　店家指了指路上的几个行人：“喏，这几个，一看就是特地去青云山的；那几个，一看就是赶集的商贩。去青云山的还能做什么？拜山神呗。”

　　“山神？”李延眉毛一跳，师父可没说这山上有神仙。

　　“前几年的夏天，有个书生夜宿山神庙，山神显灵，指点了书生几句，书生茅塞顿开，文章突飞猛进，次年就中了举人。后来还有几个夜宿山神庙的行脚商和流放路经此地的官人，据说也是得了山神垂青，自此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所以后来就传开了，在大暑的时候去青云山上拜神，可以保富贵求平安，福泽绵长。青云青云，说的不就是青云直上嘛。”

　　“哦。”李延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原本指望听到些当地的神怪志异，故事里最好有些妖冶美艳的狐妖公子，结果跟哪里的寺庙传说都一样，又是书生遇到神仙中了科举呵呵。他问：“那掌柜的去拜神了没？”

　　店家笑咧了嘴，指指屋里：“我家这毛毛可不就是拜山神拜来的。”

　　李延初以为毛毛是指狗崽，转念才反应过来是说那孩子：“原来山神还能求子。那真是恭喜。”

　　店家摆摆手：“非也，非也，不是求子，是求姻缘。要不是山神教我怎么在大集边上卖酸梅汤，发了点小财讨老丈人的欢心，我这么个破落户怎么娶得到我家夫人呢？”他又神神秘秘凑近李延，轻声说着路人皆知的秘密：“只要带着十两银子找到庙里道长，道长就会带有缘人去后殿，你说出你要求什么，要是有缘，帘子后就会给出山神的指点。当然，要是没缘，那十两雪花银就当施舍道长了。”

　　哈，你家酸梅汤确实挺贵的，李延腹诽。

　　店家是个笑脸迎八方客的自来熟，又好奇地问：“小兄弟，你背的箱子这么大，里头是什么？”

　　提到那箱子李延就开始腰酸背痛：“我就一送货的，也不清楚呢，就说要在十五前赶到青云山，小心别颠着里面的货。”是个动物，李延没说。货从来不动，但他就是知道。箱子顶上有透气孔，自己肉贴着箱子奔走了那么长的路，他当然知道！

　　店家试着去提一提箱子：“哟，还挺沉，你这么背着一路也是辛苦了，怎么不雇辆车？”他凑过来低声道：“小兄弟，你是外乡人，我得说一句，这儿不太平。别看这里熙熙攘攘，那是因为就青州没出事，附近几个县的人都躲这儿来了。倭寇作乱，过一个村子就洗劫一个，妇孺老幼都不放过，不少丢了家业的男丁跟着落草为寇，反过来劫掠我们自己人。你一个外乡人背着那么大的货，小心被人惦记上。”

　　李延苦笑：“你说的那些村落我也走过，十室九空，还遇到个瞎了一只眼的孩子拉着我要卖身葬母。他娘被倭寇糟蹋了，投水自尽。我将雇马车的银两都给了他，只得徒步走过来。”

　　“哎呦，”店家抚掌：“你可真是个实在人，我得再请你一碗。”

　　李延道谢，又痛痛快快喝了碗酸梅汤。

　　这几年来东南常有寇贼侵袭，寇贼大多来自东洋之外的倭国，善用长刀，武艺精湛。人数不多，也就数百上千人一队，每去一地便将当地百姓洗劫一空。人不多，但流寇劫掠一地便撤退到海边滩涂，从不深入，因此大正军队虽多，却奈何不了他们。被劫掠的地方有人没了赖以为生的家底，甚至反去为虎作伥，成了伪倭。李延出门前，师父便嘱咐过，要他小心东南盗匪。

　　大集在傍晚撤了摊，李延沿着山路走，越往上人越少。他急着在日落前赶到，纵使山风飒飒，也依旧走出一身汗来。

　　又一滴汗滴到眼里，李延赶紧去揉，真是狼狈啊狼狈，幸好师父看不到。这要是搁平日用上轻功，山上那庄子咫尺可达，哪里需要爬上一个时辰？

　　行吧，师父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如鱼入水，才能知水性。若是畏惧湿了衣衫鞋袜而在岸上观水，不论观的是溪是江是沧海，也不过纸上谈兵。兵戈隔着纸墨，没有血腥气，反带了书香，岂不在笑谈千古之余，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为了让李延好好入水，师父在李延出远门前点了穴封住筋脉，算是暂时废了一身功夫。

　　点穴那一招可真疼，李延当时“嗷”了一声，还吐了点血：“师父，哪有弟子出远门废功夫的？别人家的师父可都是在弟子下山前熬夜补习、考验功夫、偷偷塞秘籍的啊。万一徒儿路上遇到劫匪了怎么办？您徒儿也就是在下，如花似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万一被哪个山大王瞧上了，师父您舍得么？”

　　公孙荐，也就是他师父不看他那如花似玉的徒儿，只看着点穴的两根手指，道：“一招就能废的武功，要了何用？”又勾了勾这两根手指，看着李延笑道：“你过来。”

　　“过来做什么？”李延警惕，师父这么笑就没好事。

　　“再把你的哑穴点上，增点难度，入水之行，事半功倍。”

　　李延抄起行囊撒丫子就跑，血都没来得及擦。

　　思绪回到眼下，李延胸口起伏喘着气，心里欢呼雀跃打着旋，可算到了青州青云山上青渺庄。

　　敲了门，很快有老仆启门。递了拜帖报了名号，老仆便请他到厅里。

　　有一人带着侍从迎来，高个瘦削，青衫素衣，面容在暗处看不真切。老仆行礼：“主人，李公子来了。”

　　来人便是青渺庄主人甄诩。甄诩打开折扇，道：“李公子一路辛苦，你师父可安好？”

　　李延敷衍着客套，心里只想卸掉背上的箱子：“先生，师父安好，这是师父的货。”老仆忙接过包袱，李延这才有心思打量眼前人。

　　青渺庄主人个高清瘦，年纪三十有余，松松散散披着件青色外衫，面上较常人少了几分血色。李延偷偷观察着眼前这位甄诩甄大人，怎么也看不出这位病恹恹的书生便是东南总督府的幕僚。

　　这几年来，来自东海的寇贼屡屡劫掠东南，与数十万北疆虎豹之师比起来，数万寇贼不过蛇鼠。蛇鼠虽小，却狡兔三窟，屡禁不止。师父讲到东南的战事时，偶尔会提及这位外界少有人知的甄先生，评价不低。评价不低，却禁不了异邦寇贼，李延心里有些不屑。且不论抗贼能力如何，这位爷能花三百两买货，可见当幕僚的收入颇为可观。

　　甄诩示意老仆及侍从打开箱子，同李延一起好奇地凑上去观看那三百两到底长什么模样。

　　李延倒吸口气，果然是动物，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雪白的活物伏在软和的草堆里，垂头丧气奄奄一息。看角应该是幼鹿。

　　李延倒吸气是因为怕自己一路上把三百两颠坏了要赔钱。那个，赔不赔钱主要看这鹿是用来养着观赏还是用来熬汤的对吧？熬汤下锅的话现在还算新鲜。

　　他抬头看甄诩脸色，甄诩倒是神色如常，上前爱惜地摸摸白色的毛皮，忽地运指如风，在白鹿身上连点几下。

　　这熟悉的手法，李延一惊，将心里所思问出了口：“甄先生也会翻云手？”

　　白鹿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甄诩眯着细长的眼笑，眼尾上扬：“怎么，李公子不知道我是公孙荐的师兄么？”

　　原来这位是师叔，李延忙作无辜状摇头。同门之间，还卖三百两那么贵，师父果真衣冠禽兽。啧啧，衣冠禽兽，李延琢磨着这四字，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较大的白鹿已经试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较小的那只抬着头懵懂地张望。

　　李延心里一松，鹿没事，只是被师父用翻云手点了穴假死而已。

　　他抬头，看到甄诩正看着自己：“师叔？”

　　甄诩笑了声，摇着扇子问：“你连自己送来的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延挠着后脑笑得惭愧：“别说死活，连是鹿是马都不知道。”

　　甄诩偏了头打量李延：“这倒是有些意思。公孙荐让你背个箱子来，你就赶了几日的路来了，什么都不问？这趟行程你还知道什么？”

　　“地点，时间，小心别颠着。”李延苦笑：“师父临行前还点了我的穴封了功夫，我这一路走来又赶上青州大集，可不容易了。”

　　“他点你穴做什么？”甄诩皱眉，开始后怕他的鹿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李延摇头：“师父没说。他常这样，什么都不说，我照做便是。”

　　甄诩问：“你这徒儿也是听话，什么都不知也能照做。他若是让你去死去做丧尽天良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