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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青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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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背着箱子,匆匆走过破败的村庄,逼着自己专心赶路,不要多看一眼路边的平房。
东南的民宅以白墙黑瓦的砖房为主,因为雨水多,此地的屋檐大多高高扬起,像是家燕的双翼。现在本应是家燕筑巢繁育的时节,屋檐下却无一只雀鸟,偶尔可见去年的泥巢仍黏在没被烧毁的黑瓦下。白墙被熏得焦黑,木门朝里倒在地上,上面还贴着“万事如意,仙寿永昌”的吉利话和金猪剪纸。听码头的船夫说,这个村子前不久刚被渡海而来的流寇烧杀劫掠一番,死伤者众,幸存的村民能走的都走了。
他一点都不想靠近这里,但渡口上来后,若不经过葛家庄,就得多绕二十里山路。这一带的流寇不知潜藏在哪处山林中,能避则避,被洗劫一空的村落倒是灯下黑,比山路还安全些。
李延战战兢兢地加快了脚步,马上就能出村子了,不要看,不要想,再快一点,过了这段路就能到青州,找到车行雇辆马车就没事了,到时候躺着就能到青云山。
突然他觉得有什么挂住了裤子,似乎是根树枝。回头想拨开树枝,他却看到一只枯干的手正抓着自己,那手远小于常人,细瘦得像是猿猴的爪。
李延浑身一个激灵,慌神之余连抓自己的到底是人是鬼是猴都没看清,背着近百斤重的箱子几乎原地跃起。
“大哥哥,好心人,救救我吧……”那只手的主人哑着嗓子道。
李延定下心看,原来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面目骇人,枯瘦,肮脏,愁容,一只眼血糊糊的,紫黑一片长着半好不好的疤。
不可以貌取人,他都这么可怜了,李延自责,可这孩子实在还不如白日的鬼看起来舒坦。
“你,”李延咳了一声,控制住自己的颤音:“你怎么了?你爸妈呢?”
小孩熟练地磕头:“好心人,救救我吧,我愿卖身葬母,给我一点钱吧。”他求了很多人,爹亲、乡亲和路人,分别得到了一定数量的拳头、馒头和石头。
恕李延直言,这孩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值钱,倒贴都未必有人肯收。李延迟疑着:“你娘,是被流寇……?”
“我娘被倭寇糟蹋了,投水死了,我爹抛下我们跟村子里的人走了。”小孩又拿黑手扒拉李延的裤腿:“我娘在那,好心人去看看吧。”
不,我一点都不想看!李延心中呐喊,你那手都摸过什么?放开我!然而他踢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得被小孩抓在掌心。
他拉扯着李延,走过那扇倒下的“万事如意,仙寿永昌”门,门上的金猪咧着牙笑得灿烂。孩子指着地上一张裹着什么的蓝布床单:“她就是我娘,好心人帮帮忙,帮我埋了我娘吧,我就跟你走。”
李延瞥了眼那床单,敷衍着点头,匆匆撤出民居。他警告着自己千万别去想那床单下的模样,也别想小孩是不是摸了他娘又来抓自己,清了清喉咙,对小孩道:“那个,哥哥有事还要赶路,况且自己都尚未自立门户,不能带着你。你眼上有伤,我师父怕也不会收你。倒是可以帮你挖个坑……挖个坟,给你点银两你自谋出路吧。”他麻痹着自己的良心,不愿多思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个什么出路。
他去隔壁民居内走了圈,捡起把铲子,胡乱寻了个地方开始刨地。李延好乃有些功夫在身,挖得很快,边挖边在心里埋怨这妇人,你倒是干脆了,搁这么小个孩子怎么办?我看不到也就算了,看到了,你能让我袖手旁观么?要是想不开,就宰了你那抛弃妻子的夫君,或者豁出命和倭寇玉石俱焚,自己一个人去了算个什么事?他实在不想去碰那妇人,但孩子一人搬不动,就这么将人搁在地上也太不应该,只得屏住气息咬牙一扛,目不敢斜视。等妇人入土为安,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也快超脱了六道轮回,因屏气太久而耳鸣隆隆。
孩子眼巴巴看着新建的土馒头。倒是没哭,哭不出了。
李延重新背上箱子,低头看他:“算了,我带你下山去,找个医馆治治你的眼,这样搞不好要瞎。”他没好气,只想沐浴,把身上衣服都扔了,谁知道那妇人在水里泡了多久:“我赶路呢,你快点跑着跟着,我不等你。”
孩子这才回神,开始熟练地磕头,口诵恩公。
恩公没搭理他。恩公自己在心里还拿自己当个孩子,娇弱得很,此时正忙着自怜自哀。李延知道孩子的哀痛大于天,但自己真的也很心痛,心疼自己遇到这么倒霉的事,这份心痛比君子之德更为真实。
到了县城,李延终于长舒口气,安全了。路上生机勃勃,摩肩擦踵的行人愁着怒着笑着呆着,都是人间活生生的气息,而非那个村子的天人相隔。
先找医馆给孩子看那只眼睛。大夫说治得太晚,很可能要瞎,药费不低。李延说眼睛都保不住了还好意思开那么贵的药方?大夫道,再不用药,疫气扩散至脑部,可能小命得和眼睛一起丢。李延与大夫讨价还价,强烈建议大夫留下这么个不要钱的小童,机灵懂事,吃得还不多,包你得个能端茶递水感恩戴德的弟子。
大夫仍嫌他瘦弱:“公子,你还是好人做到底,将这孩子带走吧。来我这儿的孤儿寡母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一个一个收留下去,我这医馆也没法开了。”
好人?李延心里只觉好笑,他见四下无人,掏出块沉香木牌在大夫眼前晃了下,低声笑问:“认识这个么?”
大夫眯着眼伸着脖子去看,等看清了便一下子将眼瞪得溜圆:“是是是无恨楼?我真能遇上你们这行的?”
李延自觉笑得像个痞子:“认识就好,这孩子送你了,好好养着。我们这行一般不做好事,要做就做大好事,白送你个孝子,不用谢,千万别客气。”
大夫脸白的跟孩子脸上的绷带似的,瘫坐在椅上:“是,是,多谢,多谢。”
话虽这么说,李延还是出了双倍的药费,权当孩子的饭钱。
出了医馆,李延摸摸空空的荷包,望着夏日刺目的阳光,迎风流泪。这小子真是个赔钱货。他为了避开流寇而取道葛家村,最后被个孩子洗劫一空,殊途同归。
没马车了,走吧,还能咋地?
师父疼他,一路上给他备足了银两,名为历练,实则够他吃香喝辣一路游山玩水至青云山。结果他刚渡河至东南,就被个孩子血洗荷包。连那孩子的名字都没问,也没告诉那孩子自己姓甚名谁,以后他要怎么找我报恩?亏大了。
他八岁前记忆尽失,之后虽不算是在锦绣丛中长大,但也养尊处优,就没徒步走过那么长的路。李延心里苦。
青州地处江南,夏季湿热难耐,知了在耳边嗡嗡地闹个不止不休,前胸后背的衣服都黏在身上。集市里的酷暑最是难熬,商贩挑着干货挤过人群,可能是踩到还是撞到了哪个孩童,便惹来孩子不亚于知了的哭闹和大人的叫骂,给三伏天再火上浇了一把滚烫的烦躁。
可怜李延被点了穴,还背着比自己个头还大的木箱,笨拙臃肿地挤在人群中,并没比那商贩好到哪去。木箱的一角磕着后背,这几天他日夜兼程地赶路,后背那块皮先是被箱子压出红痕,再是磨破皮,碰一下都生疼,最后李延只得将换洗衣衫在腰上围了一圈,垫在木箱下。
谁叫他赶早不如赶巧,头回来青云山,便刚好赶上青州一年里最大的集市呢?这种大集卖的多是当地的特产,九州的商旅便一年一度在此聚集,买入特产,卖出其他州市的物产。大集往往在春秋两季,气候宜人,物产丰饶,奈何青州盛产桃子,大集便设在三伏天。
什么游人只合江南老,什么杏花春雨江南,什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书里都是骗人的!李延抹了把眉毛上的汗珠,以免再滴到眼睛里去,心里暗自崩溃着,还是无事斋好。无事斋的夏天永远是林木苍翠,泉音潺潺,师父穿着夏衣,傍晚时还会披件薄袍,挑一块平坦的石头端坐着钓鱼。夏衣好啊,冬衣臃肿,就看不出师父肩背的笔直舒展。师父的额头上,哪会有汗珠子滴到眼睛里?
思乡似乎有望梅止渴的功效,李延来了点精神,挺直了腰背,继续跟着人群前行,自认哪怕师父不在身边,也不可形容狼狈。
这时听得路边有小贩在喊“酸梅汤,卖酸梅汤咧!五文一碗,十文请坐!”李延一看,是个商贩在路边店门口摆了桶酸梅汤。他顿时精神一振,大步朝小店走去。
十文钱换得一碗在井水里冰镇过的酸梅汤,李延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肺里吸进去的不再是烟尘,而是诗里的江南氤氲水汽了。平时的酸梅汤只值三文,但店家有天时地利人和之助,李延这十文钱花得心甘情愿。
店里两三岁的孩子在追着小狗崽玩闹,孩子蹒跚,狗崽也蹒跚,一追一跑棋逢对手,谁也奈何不了谁。孩子边追边哼着“青云山,青云山,朝为布衣登青云,暮入朝堂披罗衫。”狗崽跟着哼哼唧唧,很是无助。
李延竖起了耳朵,这不正是他要去的青云山么?此时喝了酸梅汤解了暑,心情正好,便和店家聊起来:“掌柜的,这青云山听着挺吉利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有什么来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