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文昔往

4、第四章

　　经年往事如梦来……

　　溪藜年少时，与姐姐溪芷样貌相似，眉间点上朱砂，两人便如镜像一般分毫无差，甚至父母都难以分辨。小时候二人经常玩这种把戏，当年秦淮河宴集，溪芷被她的闺中密友力邀，去看金陵才子。溪芷却说：“什么酸腐文人，我才看不上呢。”溪芷灵机一动，让溪藜假扮成她的样子，与那些世家小姐同去，自己偷跑出去约见心上人。

　　溪藜初见苏钰，是在锦绣成堆，灯火辉煌的画舫中。

　　他一身白襕，站在人海里，吟诗对赋，诗酒年少，眼角眉梢都是飞扬恣意。她被拥挤的人潮逼退到画舫外，光影寥落处，笙箫远去，凭阑久，满目都只剩了一个他。

　　玉勒雕鞍，苏钰骑着高头大马到慕府求亲，求的是秦淮河画舫边，莲花深处泛舟的纯真少女，眉间有一点艳红朱砂痣。

　　慕府上下莫不以为这是慕溪芷的天赐良缘，欣然应允。溪藜在阴影处黯然，为了维护姐姐并未多言，反倒是溪芷最后向父母哭诉，坦白自己已心许他人。慕家父母对溪芷私会情人深以为耻，棒打鸳鸯，保住了名节。苏慕两家缔结良缘，才子佳人名动一时。

　　溪藜听说，苏钰爱妻如命。一直到后来姐姐郁郁而死，临终前告诉她，他们从没有成为真正的夫妻。溪藜常想，这么些年，姐姐刻意回避，冷淡对之，苏钰却一直对她敬重呵护，尊重她的一切决定。朝夕相守，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地对待呢？

　　三年后，苏钰续弦。

　　溪藜知道他深爱着姐姐，还是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来到了他身边。他对她很好，好到让她几乎以为他给的爱都是真的，每每沉溺在幸福里，不知不觉间展露出自己原本的性子。有一次他玩笑着问她：“我以前偶然听慕府人说，你和溪芷自小性格迥异，溪芷爱动，你爱静。我却觉得，溪芷沉默内敛，嫁给我的那些年，除了偶尔去城外放纸鸢，其余时候，我几乎没有看过她的笑颜。反而是你，天性活泼些。”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他忍不住回想起故人，他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将她与故人比较，溪藜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而苏钰只是温柔顾她，笑而不语。

　　溪藜以为，即使是以另一个人的影子陪伴他身侧，也是一种幸福与慰藉，却没有想到连这种微小的心愿都是一种奢望。她与他相守不过短短几年，便患上不治绝症。他为她寻医问药，寝食难安，甚至不顾她病容残损可怖，日日守候在侧。溪藜每每想到他要两次经历这种丧妻之痛，不免悲伤难抑。药石罔及，溪藜自知命不久矣，开始对他避而不见，想要将他推得远远的，远离病源，远离生离死别的场景。

　　那一个大雪的夜晚，她躺在床上，听着耳畔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做了个很长的梦，醒时，看见梦里俊秀无尘的少年郎，正伏在床头，殷切地唤她：“阿藜。”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这样亲昵的，独属于她的称呼，比之“夫人”这般笼统又疏离的称谓，叫她欣喜莫名。

　　“阿藜，不要推开我。”他这样坚定地说。那一瞬，溪藜几乎觉得，她在他心里是有分量的。

　　暮冬时节，萧萧寒雪，府上来了位方士。溪藜对自己的病已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如往常一样配合着治疗以宽慰苏钰的心。年轻的方士名唤白卿安，他说，这世间有画骨之法，画骨之笔以彼此深爱之人的至情与心血连接，可起死回生。

　　溪藜是不信的，她对他讲了一段往事，不胜唏嘘：“世间之法再玄妙，却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志。钰郎所爱已归尘土，我不过是代替她活在世上的影子。”

　　可后来，苏钰找到她，眉目间都是狂喜。溪藜看着他仿若失而复得的表情，心弦颤动。她愿意一试。

　　画骨之时，她静静地等在外面，看他落笔挥墨，眼含热泪，满腔心血与爱恋尽皆付诸在一笔一画中，法阵里慢慢显现美人轮廓，娉娉婷婷，身姿婀娜，眉间嫣红朱砂惑人……

　　很多次，她几乎相信了，相信苏钰爱着慕溪藜。可到了那一刻，亲眼窥见他内心深处的秘密，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糊涂奢望。明明早已预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明明已经做好了成全他的准备，却还是免不了心上深刻的痛楚。她注视着法阵里激动落泪，又哭又笑的苏钰，突然间就放下了。

　　“这样……也好。”

　　她转顾身侧的白卿安，幽凉的眼睛里漾动水波，“白先生，我死后，劳烦将我埋葬。不要再打扰他。”

　　魂魄自身体中慢慢抽离，消散，她注视着苏钰的背影，淡淡一笑，“钰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