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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更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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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哀王忽然去了。
太医为他检查遗体,是油尽灯枯。
前两年,叶则确生过一场大病。彼时底下的人就有意要推叶于渊上去,都以为他没几日活头了。
没想他却硬生生捱过来了。
人瘦了一大圈,脸皱巴巴的更丑了。最怪的是,病好之后,他再也不愿意穿黄袍了,每天穿着个白得一尘不染的衣服在宫中奔走,像一个地狱里回来的鬼。
今年春,叶于渊同他外出打猎,叶于渊射杀了一只兔子。
他忽然说了一句,
“你有多久没见过叶倾了?”
叶于渊内心震惊,当初不顾情面非要将叶倾母女赶去北境受苦的人是他,现如今为何又主动提起来?
他摆摆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月后,赵烨奉命前去北境,接叶倾回王城。
那时都以为他只是思念小儿子,现在想来,其实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罢。
出灵的队伍中,叶于渊与叶倾走在最靠前。两人皆低着头,面色凝重。
赵烨跟随在叶于渊身后,朝两边围观的人群扫视了一眼。
果然瞥见了钟磬。
她脸上好似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五官呈现出来的是几乎没什么表情。
赵烨收回目光,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生死有命,命不由我。
三月后,国葬结束。这一年也几乎到了头。
叶于渊已经定好了下一年的年号,更始。王权交替,旧人已故,新王即位,是为更始。
是日,叶于渊召赵烨与叶倾前去陷阳宫,特意叮嘱钟磬也同去。
进了正堂,钟磬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姐姐?”鹿鸢有些难以压抑声音中的兴奋。
自马车上一别,已近半年。鹿鸢长高了许多,衣着打扮比之先前也讲究了不少。五官长开了,此刻看起来像个大姑娘了。
钟磬看了眼鹿鸢,又看了眼叶倾,不知说什么好。
叶倾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淡淡道:“她一直在我府上,我找了先生教她念书。”
钟磬愣了一愣,道:“这样很好。”
叶于渊姗姗来迟,一来就将鹿鸢叫到了跟前:“你是鹿鸢吗?”
“嗯。”鹿鸢有些胆怯。
“你是江陵子民?”
“嗯。”鹿鸢低下了头。
“噢,”叶于渊抬起头,扫视了一眼下边坐着的人,“听说你的父亲是江陵城主。”
鹿鸢:“???”
没等她说出“不是”两个字,叶于渊已经用手挡住了她的嘴。
“在江陵发生的事,”叶于渊看了一眼叶倾,“我心里清楚。”
叶倾没说什么,仍旧悠哉地喝着茶。
“江陵城向来是我梁国领土,可惜的是,为着某些特别的原因,我军士兵从来没能在江陵驻扎,”叶于渊又看了一眼钟磬和赵烨,“现如今不一样了。虽江陵不复存在,但江陵的子民仍旧是我梁国的百姓,何况鹿鸢还是城主的遗孤呢?”
赵烨叹了一口气。
“所以寡人决定,让舍弟与江陵城主的女儿结为相好。对死去的江陵子民也算有个交代了。”
钟磬瞬间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茶水同碎片一齐迸裂开来,划伤了她的手。
叶倾终于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叶于渊注视着她,却没有质问。
赵烨起身,“小妹不懂事,手没轻重,望君上谅解。”
说完,赵烨弯下腰,替钟磬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只捡了一片,最大的那片,而后,递到了钟磬手中。
钟磬的手在颤抖,手背的皮肤开始发烫。
回去之后,钟磬果然一病不起。烧了三天三夜,意识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叶倾未曾上门拜访过。
赵烨贴身照料,日日夜夜用凉水为她擦拭身体。
第四天的时候,云知离来了。
“终于退烧了,你倒是来得巧。”赵烨冷冷地。
云知离一言不发,将手中的葫芦在钟磬床边放下。她的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做恶梦。
“叶倾心狠。”赵烨说。
“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云知离淡淡地,将钟磬露在外边的手塞了回去。
“你最近去哪儿了,国葬间就不见你人了。”
“黑塔,”云知离将葫芦给她,“有些成效了。”
赵烨打量着,嘴中发出啧啧的声音,“赤县九州千百年来的厄运,凭你几座塔就能扭转?”
“什么叫厄运。”云知离反问。
赵烨指指天花板,“太阳就在天上,我们却见不到。这就叫厄运。”
“这不是厄运,这是惩罚。”
“谁给谁的惩罚。”赵烨冷笑。
“神对人的。”云知离闭上了眼,觉得身上有些疲惫。
“那么,人做错了什么,要遭这种罪?”
云知离不再吭声了。
赵烨随后几天又陪云知离上了几次塔。
发觉稀奇的是,每次云知离从塔上下来,天边都会闪烁起一道金光,隐隐约约,却真实地在那儿。
那是黄昏的夕阳吗。
赵烨悲凉地想着。
钟磬独自在赵府呆着,静静地养伤,没有去找叶倾,也不愿意同身边的家仆说话,就常常一个人靠在窗边发呆。
云知离有时候会带着饭菜前来赵府做客,三个人共坐一桌吃晚饭。
钟磬就好像失了魂魄一样,不声不响,任凭二人在那儿无聊地扯皮。
云知离为钟磬倒了一小杯酒,递给她,“喝点吧,桂花楼特酿的米酒,酒味很淡。”
钟磬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有接。
云知离笑了,“值得吗,为了一个叶倾。”
钟磬还是不说话,冷漠地看着他。
云知离将杯中的酒反手泼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问你,值得吗?”
钟磬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神经病一样,一声不响地从座位上起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背后响起了赵烨隐约的啜泣声。
钟磬不明白这种氛围是什么。
是因为冷冷清清的赵府,半年前梁哀王突然就死了,连带着这种冷清的氛围都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死亡气息吗。
还是说就是因为叶倾。
因为她喜欢叶倾。
而叶倾没有那么喜欢她。
所以这两个人,一个愤怒地泼了自己一脸酒,另一个居然就这么失控地哭了出来。
为什么呢,钟磬想不明白。
谁死了,谁离开了,谁在哭。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吗?
钟磬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鞋子脱下,外套解开,规规矩矩地在床上躺好。
而后,又进入了梦境。
无数张骇人的惨白的脸。长得同梁哀王一般丑陋。
面无表情地围绕着她站着。
背后是熊熊的火光。
无边的夜,今夜的天空被火光照得透亮。
她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伤口,痛感清晰且折磨。原来一道小的伤口并不会多痛,全身上下布满无数道类似的伤口就会很痛了。
师兄,师姐,都不在这儿。
“梁哀王”之一开口了,“你走吧,我们只对灵以施刑。”
不行。她本能地挡住了身后那团火焰,拔出了身后的长刀,“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梁哀王”们沉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人说道:“你看看你的身后。”
你看看你的身后。
她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一具早就被烧干枯的尸体。
你看看你的身后。
那里只有一个死人了,谁都不在那儿了。
钟磬惊醒过来。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大声啼哭起来,像一个婴儿那样,嘹亮无比的哭声。
赵烨和云知离冲进来,而后紧紧抱住了她。
钟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肿得睁不开。
“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她只会复述这一句话了。
他们师徒俩相依为命,只剩下彼此了。
原本以为可以在药泉山上就这么平安地度过一生,逢年过节师兄师姐能够回来,便是她最大的盼头。
这日子还能怎么往下坠,最差也不过如此了,一生都困在一个山头。
然而原来还能够更差。
她连师父都没有了。连给师父送终的心愿都实现不了了。
灵以在世的时候,常常这么和她说:人心险恶,你不要踏足人世,就在这里呆着,平平安安地度过一辈子,足以。
她不解:那么山下的村民生了病,师父为什么还要走那么长的山路下去治病呢?任由他们死去不行吗。
灵以叹了一口气,道:母亲生你下来,遭受诸多劫难,花费十几年时间才将你塑成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生命如此珍贵,即便人心不可测,但任何一条生命,都不能够轻易放弃。
她彼时,似懂非懂。
但师父这么说的,她就这么做。
她练习武艺,却从不伤人。如那会看破人心的鬼彷引路人说的一样,钟磬,你装腔作势什么呢?你清醒的时候从来不杀人。
她意识尚存的时候的确不杀人,因为师父是这般教导她的。
云知离紧紧抱着浑身抽搐的钟磬,直觉得心如刀绞。
“你看见了什么?”
“……救救他。”她还在小声说着。
“阿磬,”云知离觉得自己的心要撕裂开来了,“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是谁杀了灵以?
钟磬没有回答他。
因为她的身体又一次昏厥了过去。
只见她脸朝着天,双眼睁得很大,其中迸射出银色的诡异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