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_五月雪_

4、4

　　姐姐现在还是每隔一两年来一次，开头她每次来，如意都在心底里把陈年老账翻滚一遍。对她不是不理不睬就是让她下不了台，她倒似乎习惯了如意的跋扈，每次待个两三天，把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擦拭一遍。
　　后来如意的心渐渐没了治气的力气，现在见到她心里虽然还会不舒服，虽然还是生疏，但已经不再给她甩脸子。偶尔，也还能聊天了，聊些家里的兄弟姐妹之间的琐事。走时，如意也随便从皮包里拿叠钞票给她，送她一些不穿的旧衣服，她满意而又有些脸红地接受如意漫不经心的馈赠。
　　岁月磨尽了人的性子，让人不再奢求完满，甚至只求表面上还过的去。
　　如意偶尔会想，如果依此刻的心态，她和汪声凡的结局会不一样吗？她有时几乎是坚定地回答，会。然而转念，她又会想，还是这样好，这样汪声凡才永远是爱她的，她也是永远爱他的。
　　世间哪有真正的天长地久？
　　流水落花，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千年不变的只是戏，今天唱了明天唱。
　　现实的人生哪容得你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缠绵不醒？
　　一切到最后都难免一个破碎不堪的结局。
　　既然一切都注定是破碎的，就该在最完整璀璨的时刻自己动手让它定格。

　　她也是快乐过的，当年也曾是风光旖旎的。
　　还不够吗？
　　够了。
　　那时候，心是经常是带着微微的喜悦和微微的酸胀的。她常常无意地压下那些酸胀，而让喜悦占据上风。
　　带着喜悦上得台去，唱的虽还是悲情的故事，唱腔里却少了凄清多了润泽。客人听出了差别，有人微微一笑，有人轻轻一叹，也有人是慨然长叹。
　　“你再乐也别带到台上去啊。”散了戏，冯心嫣急匆匆赶到后台，“客人被你这怪腔调吓跑了，你赔我损失。最后这几天了，我求汪太太尽心唱完行不行？”
　　“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偏不好好唱，气死你，再叫你嘴上不留德。”如意斜眼看她。
　　“噢，看我这脑子。汪家多得是钱，你随便唱，爱怎么唱怎么唱，我乐得数钱。”
　　她哈哈地放肆大笑，发髻上的一支金簪颤颤地一上一下。
　　这笑声在如意听来，苍凉异常，在冯心嫣头上颤巍巍跳动着的金簪子刺得如意眼睛疼。金簪是陆厚澄送的，物是人非，这样的旧物还留着做什么呢？陆某人如今早已经另结新欢，当日如意在后台打趣冯心嫣有个大靠山陆先生时，彼人早已移情别恋。其时只有冯心嫣一个人知道，等大白天下之日，如意才知道自己的玩笑话多伤人，她万分歉意却没法说。
　　如意心底这些念头没有逃过冯心嫣的眼睛，她挨着如意坐下，拔下头上的金簪在手中把玩，眉梢眼角带着慵懒。
　　“你在可怜我是不是？”
　　“心嫣姐，我……”
　　“我还真不活了不成？到死的日子自会死，着什么急？这做工这么好的金簪子也压了箱子底不成？戴在头上一样的好看！”
　　冯心嫣对着镜子把金簪子插进如云的秀发，左右照了照。
　　她也许才是对的，陆厚澄如今得意的很，冯心嫣若真个哭哭啼啼上吊呀殉情呀的，也不过徒增陆厚澄的身价，反倒叫人替冯心嫣不值。
　　“人生不过一出戏，你来我往，不必认真……”冯心嫣拍拍如意的手，轻描淡写地说。
　　如意惶恐起来。
　　是的，人生是你来我往的一出戏，但戏台上的戏可以一天又一天轮回般地唱，人生的戏却只演一场。
　　戏长不了。
　　她一早是知道自己这出戏的结局的，可唱着唱着，她竟然忘了自己在唱戏，竟假戏作了真。
　　冯心嫣真的是放得开的人，如意和她走出姹紫嫣红，早有人在路边等了。冯心嫣坐上对方的车，那姿势同以往坐上陆厚澄的车并无二致。
　　如意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
　　她当然也并没有伪装。
　　冯心嫣是放得开的人。
　　但如意自知自己不是。
　　她突然感到自己错得离了谱。

　　在姹紫嫣红最后的一场戏，令如意心乱如麻，一整天坐立不安。
　　“也许天长日久了，你也会厌，说不定哪一日，你厌倦到拂袖而去。”她去找汪声凡，他正在核对喜帖，她自他手中夺下那些大红洒金的帖子，挡在他的桌前说，她的声音悲戚得仿佛下一刻汪声凡便要拔腿离开。
　　汪声凡握住如意的手，半真半假地调侃她：“我也怕哪天你会离我而去。”
　　如意只觉得双目酸胀，她立时俯身缩进汪声凡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了他，他也同样紧紧地环住了她。
　　这是人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份安稳。
　　可是，如意依然恐慌。
　　到上妆时，如意分明地看到自己的眉梢眼角的脂粉里都渗出幻灭的恐慌。
　　后台早堆满了一人多高的大花篮。
　　撩开戏台上大红绣满碎花儿的软缎帘，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令她头晕。
　　戏码是她自己选的《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端正好的曲子已经响起来了，悲凄的咿呀声在如意四周织出宛如天罗地网般的哀怨。
　　台下掌声雷动，汪声凡还是坐在最前面。
　　笙箫锣鼓一起，如意便是莺莺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这样的凄凉景色，哪里是暂时的别离，分明是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泣血而歌，哪里是送意中人去赴试，分明是哀泣曾经的有情人从此各奔东西。
　　莺莺与张生的故事分明结束在这个早晨，后面的“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根本是掩人耳目的续貂。完结在此，莺莺还是幸运的，头名状元岂是好中的？她可猜那张生没得着官，所以不敢再来。只得怨老夫人那句——得官来，驳落休来。
　　对张生对莺莺这都是虽不真实却恰到好处的埋怨，因了这一怨，一切都完满了。
　　怨归去得疾……这才是真实的怨，却又在前面加一句“恨想见得迟”来掩盖。
　　怨归去得疾……怨归去得疾……怨归去得……疾……
　　一场唱下来，如意几乎虚脱，但唱得真是好，是最好的一次。如意退回后台，前面的掌声如潮水一般涌来，轰破耳膜。
　　“这是最完满的结局，今晚你比以往哪次唱得都好。”汪声凡平淡没有起伏的声音熨贴入微。

　　——这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