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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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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柔柔地吹过。
“好,我明白。”他笑了笑,替她打开小院子的木门。正房厢房的窗户俱是一片漆黑,门口的白炽灯射了一道光亮进院子里,闪了闪,便消失了。
如意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过了几天,汪家上门提亲。
堂屋的旧八仙桌上堆了花花绿绿夺目刺眼的礼盒子。
婚事便轰轰烈烈地操办了起来。
当年,第一次试穿结婚礼服时,她曾对着铺满了整面墙的大镜子说——此刻是最璀璨完整的时刻。
镜子里的人蛾眉点翠秋水含情,纤腰一握飘逸出尘。
汪声凡对镜子竖起拇指,他正春风得意,如意的笑容也如那个春天路边蓬勃的桃花一般绚烂。
从衣饰到新房的布置到婚礼的排场等等的准备,王家对如意无半分怠慢。结婚礼服四季家常衣服大衣外套做了一件又一件,足足二三十件。
汪声凡更是事必躬亲,他忙得晕头转向。如意见他事无巨细一概亲自过问,便劝他:“何必事事过问?”
“旁人倒也未必敢怠慢,但还是我自己亲自来才放心,也算……”他没有说完,便停下来看着如意。
如意自然明白,她低头笑一笑,心头微微一酸:“我哪有那么矫情啊?”
“那算我矫情。”
那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
姐姐找到她时正是她生命里最绚烂的一段。
如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她,既然当年是铁定了心不要她,此时又何必费尽力气找她,扰她?她才好了没两天。
莫非他们与我前世有仇,不允许我安生一天?如意心想。
“找我干什么?”她坐在后台嘈杂的人声里问,语气强硬,“不是铁了心不要我了么?”
“那也是没办法,有哪个爹娘舍得自己的骨肉呢?”姐姐嗫嚅道。她才比如意大五岁而已,看起来却像是如意的长一辈,肤色干枯,腮边眼角已有了明显的皱纹。
如意发狠地甩掉脚上的拖鞋,把梳妆台的抽屉拉得乒乓作响,掰断了一把木梳子。最后,她打开皮包丢出几张钞票在桌上,姐姐尴尬得不知所措,戏班里才有人上前来带走了姐姐。
师傅师母留姐姐——如意到此刻都还是生疏的,仿佛从街上随便拣了个女人便说是姐姐似的——住了三天。
她低垂着婆娑的泪眼,带了几分艳羡的口气絮叨叨地说,若还在农村里哪有这样的好运气,也许早就饿死了,不死也不过嫁个庄稼汉,吃苦受累一辈子。
如意不去想她说得对不对,往事难以释怀,不仅不能释怀,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积累成了一种怨恨。
她一生都忘不了离开家时的情景。
父亲蹲在院子里铡草,母亲双眼红红的,像戏台上上了妆的女伶。
他们什么都没说,其实如意明白是怎么回事,夜里她听到了父母说话——她被卖了!
父母在五个兄弟姐妹当中选中了她。
他们选得没错——哥哥和弟弟是男孩子;姐姐已经是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帮得上忙了;妹妹还在襁褓中;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有她如意。
如意的眼泪翻滚着涌上来又被压下去,她感到压下去的眼泪全都进了肚子里,咸涩的泪水泡着她的五脏六腑。
他们给煮了两颗鸡蛋,在旧木桌上用凉水拔着。母亲拉过如意拆了她已经梳好的辫子为她重新梳,一条辫子还没结好,一个穿着大褂的陌生男人进了她家破败的小院子,父亲丢下铡刀慌张地站起来,双手在裤子两边来回磨蹭。
站在堂屋地下的如意害怕得双脚发抖,站都站不稳,她背后的母亲双手握着她的头发哆哆嗦嗦。
如意记得自己尽管害怕,但她回头平静地对母亲说:“妈,你扯疼我头发了。”
母亲胡乱地把一边的辫子编起来,而另一边的头发就一直那样散着,直到好几天之后,编好的那边也散开了。
然后,她被那个男人领出了她低矮破败的家,上了门口停的一辆堆满稻草的马车。
哥哥姐姐都停下手里的活,愣愣地在院子里看着她。
拉车的马打了个响鼻,马车微微地晃了晃。如意的目光落到堂屋破木桌上放着的两颗煮熟的鸡蛋上。
马车缓缓地离开她的家,移动的房子带走木桌,桌上的鸡蛋也被带走了。哥哥姐姐,父亲双手架着母亲瘫软的身体,也随着远去的院落越来越小。
坐在破旧的马车上穿过初冬收获完毕的田野,身后是无尽的空旷,天空高远得令人恐惧。就这样穿过无尽的空旷,穿过肮脏歪斜的县城,又几经辗转来到呈祥班。
“这孩子天生是学戏的材料,长就一副优伶的面孔。”立在师傅身边的师母侧脸对师傅说。
“哎——,”师傅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太出挑了福薄,命犯孤星。”
那年如意九岁,漂浮颠簸了三年,并没有丝毫磨损她的天生丽质。
她是天生学戏的材料,从十五岁起,唱到哪里红到哪里。师傅的时运却总是不济,呈祥班是拉着行头颠沛流离的命数,她唱得再好也不过是辗转在一个又一个戏台之间。
他们是一群没家的人,永远走在路上——山野的小土路,大城市的柏油路,小镇的石板路。
这一次在姹紫嫣红这样的大戏园子意外停留一年,简直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