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沈子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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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城依断崖而建，这里终年下着鹅毛大雪，方圆百里内几乎寸草不生，然而就在这穷山恶水之处，却生长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
每年海棠花开的时候，整个无忧城外如同烈焰焚山一般，成为整个雪域高原唯一的一抹暖色。
“老地参！想你孙子呐？！”
沈子期凭空打了个旋，如绕梁黑燕般稳稳落在一家茶铺门口。
门口坐着一位耄耋老者，他确实是很老了，脸上皱纹交错，几乎分不出哪是皱纹哪是五官，沈子期冲他绕了绕手，那老地参才缓缓凝起神来，一开口犹如行走在沙地上，听的人不免觉得他几乎行将就木。
“阿期啊……”
他慢慢抬起头来，整个脖子都在嘎吱作响，沈子期怕他仰断了脖子，连忙蹲下来拉着他的手道：“我把你孙子带回来啦！”
那老地参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来眨眼睛，缓缓从胸腔里发出一道浑浊之音。
“啊？！”
这耳背的！
沈子期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瓷瓶，正是宜华和景阳的那个镇妖瓶，他拔开塞子，口朝下用力一拍，“吧唧”一声一个白乎乎胖嘟嘟的小孩脸朝下被他摔了个狗啃泥。
那是老地参的宝贝孙子，年纪还小，没什么特别的能力，唯独会挖坑使绊，宜华和景阳遇上他，也是没少吃苦头。
那小地参茫然地抬起头，一看到沈子期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伸手就要来抱他的腿，然而手还没伸过来，突然发现他爷爷也在，瞬间弃了沈子期，掉头抱住了他爷爷。
这时老地参既不瞎也不聋了，祖孙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个感天动地。
沈子期僵在原地，眉角不自然的跳了跳。
“哎！阿期你回来啦！”
蓦的耳畔传来地动山摇的一吼，沈子期捂着耳朵回过头去，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冒金星。
喊他的是老地参的邻居，开饭馆的三眼鸭阿嘎，他抄着铁勺，浑身溅着油花，也不知道锅里炒的是人还是兽，空气中竟漂浮着一股诡异的香味。
被他这么一吼，沈子期总算明白了老地参是怎么聋的，不由在心中生出两分怜悯来。
“去哪里啦？好久没看到你啦！”
阿嘎将油手往身上呼啦了两下，凑过来就要拉沈子期。
沈子期眉角跳的更厉害，连忙赶在阿嘎之前先行一步找了条凳子坐下，嬉笑道：“出了趟远门，去人界晃了一圈。”
“哎呦我的天啦！嘎！”
阿嘎闻言激动的凑过来，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鸭子叫，配着他大腹便便的身躯看起来格外瘆人。
“人界怎么去得嘎？！城主还在前面跟他们打仗呢！”
沈子期抬起头，这条长长的街道尽头是一座七层重檐的阁楼，阁里住的就是传说中的妖帝。
他望着那干云蔽日的楼阁，无声的叹了口气。
“怎么去不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此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爷孙两人终于缓过劲来，颤颤巍巍的走过来拉住沈子期的手，膝盖一弯就要给他跪下磕头。
“哎哎哎！可别！您老这把年纪了，给我一跪我可是要折寿的！”
“阿期啊！这般恩情我要如何还啊……”
沈子期将老地参扶着坐下，摸头一笑：“一点小事不必放心上，再说，这么久看不到小参，我心里还觉得空落落的呢！”
阿嘎凑上来，将他雷打般的嗓音直接灌进沈子期耳里：“哎！人界有没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嘎？你给我说说嘎！”
“尽想着吃！”沈子期挥挥手，在阿嘎圆滚滚的肚皮上拍了几巴掌，渐渐收去了笑意，正声道：“前面危险着呢，人妖两族势同水火，人族对我们妖是不会心慈手软的，你们还是少出城为好。”
“这么可怕嘎？妖帝不是说人族一时半会打不过来嘎？”
“妖帝？”沈子期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桌上，周身闪过一丝戾气。
“妖帝说的，是给整个妖魔道听的，我说的，是给你们听的。”
这句话语气说的极重，连耳背的老地参都听的真切，阿嘎缩了缩脖子，只觉背后泛起一股凉气，仿佛人族的大刀已经架到了他颈上。
“哎呦，这看来以后出城收心肺可得多长几只眼啦嘎！”
他这话夹着直冲鼻腔的诡异香味格外有杀伤力，沈子期只觉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一股恶心泛上了舌根，再多待一会只怕是要吐出来。
“哎！阿期你怎么走了嘎？！不留下来吃点嘎？！”
沈子期已经跃出了三丈远，回头看见阿嘎手里端着一盘紫红交错的心肺，当下脚底一软，差点跟小地参一般脸朝下栽下去。
“你留着自己吃吧！”
沈子期在无忧城内晃了两圈，沿路不少妖魔鬼怪冲他打招呼，他一一应了，扯咸淡扯得天色微微发暗，这才从人堆里抽了身，脚下一晃钻进一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
那是他名义上的住处，却除了一张硬板床外再找不出第二个物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为过。
沈子期没打算睡觉，他掀开床板，轻轻念了两句，地面一颤，一道漆黑的地道出现在他眼前。
沈子期没做迟疑，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他要去的地方要走很久很久，地道不宽，他的肩膀几乎就挨擦着石壁，一片漆黑中也不知拐了几道弯，地道中的寒意越来越重，最终，路到尽头，在一排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映下，一道紧闭的青石巨门出现在眼前。
寒气便是从这门里渗出来的，直叫人浑身血液都结了冰。
沈子期没有立刻开门，他站在石门外沉默了良久，好像在与自己内心做着无声的对抗，甚至连呼吸都一度急促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打开了大门。
就在下一瞬，一道白影忽然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后腿一跃钻进门去。
门内停着一具冰棺，棺内躺着一个眉眼温柔的男子。
“你看，他想你了。”
跃上冰棺的白狸并没有出声，它将自己的尾巴围成一个圈，隔着棺盖轻轻搭在了男子心脏上。
“我也想你了。”
沈子期轻轻开口，声音里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伸出手去，碰到的却只是坚硬寒冷的冰棺。
“哥……我真的好想你……”
冰棺内的男子给不了他任何的回应，他轻合着眼眸，唇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若伊人浅眠，不可惊动。
可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却在无声的说明着此人逝去已久。
“我去了人界……你放心，我没受伤，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沈子期摸了摸白狸的尾巴，靠着冰棺坐了下来，寒意透过背上薄薄的一层衣料源源不断的渗进他身体，他闭上眼，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孩子，在这寒冷幽暗的房间里寻找记忆里的温暖。
“我记得你一向是不喜欢杀戮的，但是人族把我们逼得无路可走了，你还记得城西口卖茶的老地参吗？他都不知道有几百岁了，一辈子没害过人，偏偏孙子被人抓了，他又聋又瘸，竟走了半个无忧城来求我，我根本就没办法拒绝他。”
他将头埋在膝盖中，顾自呢喃着。
“城北的蟒妖不过出城避个天劫，就被人活活打断了七寸，连蛇胆都挖了出来，我去半灵山的时候，看到他们所谓的仙道大会上喝的，就是用它蛇胆泡出来的酒……”
“还有城里好多人，你甚至都没有见过，都是近些年搬过来的小妖，连害人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一朝被人族抓了去，投进炼妖炉里烧的连灰都没剩下……”
沈子期五指收紧，肩膀轻轻颤抖着：“我见到了云浮仙派的掌门，你知道他有多恨我们妖魔道吗？天机子的名字在他面前甚至提都不能提，这些年云浮仙派杀了我们太多同族，这些仇已经解不了了……”
冰棺中的男子依然沉睡着，倒是那白狸抬起了头，乌黑的小眼珠盯着沈子期，从喉咙里发出了两声类似婴儿啼哭的般的叫声。
“知道了，你先上去罢。”
沈子期抬起头来，刚才的脆弱彷徨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诡谲阴冷，仿佛那个带着哭意的沈子期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摆了摆手，白狸从冰棺上跳下来，一阵白烟腾起，它的身形在烟雾中陡然变大，瞬间化为一只两人高的、脚踩紫焰，一身九尾的白色巨狸！
他巨大的身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挤的难受，尖尖的爪子抵在地上，倒是不肯碰到冰棺，喉咙里呜咽一声，化作一道白烟穿墙而去。
沈子期站起身来，他黑色的衣袍垂到地上，有黑色的火焰在他身下缓缓的燃烧着。
“我要走了，也许下次我来见你的时候，会是人妖二族开战的时候。”
他向外走去，衣摆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楚。
“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不要怪我……”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沈子期（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