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62、一枝春占暮江寒（一）

　　睡梦中所有的不安与惊惧都被一双微凉的手尽数拂去，篁夜紧蹙的眉心被温柔地抚平，有人在描摹他的眉眼肌骨，从眉弓到眼睫，从鼻梁到嘴唇，一直延续到下颌，最后指腹划着他的喉结，竟要往衣襟里去。

　　篁夜捉住了那只手，骨骼纤长，肌肤温润，他陡然睁开眼，朦胧月色从半掩的窗外投进来，有人逆着光坐在他床边，被他突然拉住手的动作惹笑，正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周身所有疼痛疲惫都消失不见，篁夜一把揽住他的腰，将整个人带进了身下。

　　“阿篁。”紫琅捧着他的脸唤道：“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比篁夜体温更炙热的深吻。

　　经年的思念和一朝分别的不舍全融进这个吻里，紫琅很快败下阵来，他伸出手想要推开篁夜，却被强势的孔雀大明王捉了手腕十指相扣按在床边，五指无力地张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直到篁夜心满意足松开他的时候，紫琅早已连弹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是不讲理。”

　　紫琅合眼躺在床上，篁夜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在他光滑的肩头吻了又吻，问道：“不喜欢？”

　　紫琅有气无力地去推他的手，求饶道：“松开些，我喘不上气了。”

　　篁夜腾出一只手来坐直身体，将紫琅抱进怀中，仔细打量着他的五官。

　　“怎么这样看我？”

　　“你好看。”篁夜指尖轻轻触碰着他眉心仙纹，道：“很久没看过了。”

　　紫琅却注意到了他腹部包裹着纱布的伤口，涩声道：“都是为了我……”

　　篁夜却不许他说下去，握着他的手道：“不疼，别看。”

　　紫琅又被他捏着下巴亲了好一会，突然在喘息的空档问道：“你兄长上次给我的那根玉簪究竟是什么东西？”

　　篁夜刚凑过来的脸被紫琅一巴掌按住，闻言忽然敛了气息，眸中一汪烈火也冷了下来。

　　“怎么了？”

　　在天劫来时紫琅便隐隐有感觉，眼下见篁夜反应如此，便更印证了心中猜想。

　　“真的是……凤凰骨？”

　　篁夜低下头，眼中尽是哀痛。

　　“凰灵他……曾经替我承受天谴……那根玉簪，就是他被天雷击碎的一块脊椎骨。”

　　紫琅的手被篁夜握地生疼，他却任由篁夜握着，自己坐起身，将篁夜紧紧抱住。

　　“那一次他受了很重的伤，再也没有办法轻易化出真身，甚至需要一直服用梧桐神树的果子才能缓解疼痛……”

　　紫琅微微蹙眉，骤然问道：“阿篁，你今日见过凰灵吗？”

　　篁夜轻轻摇头，道：“神树说他在闭关。”

　　“闭关？！”紫琅猝然惊起：“凤凰乃上古神禽，灵力来自天地日月，他不用修炼，又何须闭关？！”

　　他瞬间跃下床，急道：“他住哪一间？！”

　　凰灵房间大门虚掩着，凰灵和紫琅赶到的时候，他正躺在榻上阖眸休息，除了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之外，其余一切都和平日没有区别。

　　紫琅没有贸然闯进去，如今他恢复记忆，自然也知晓凤凰骨对于凰灵的意义，于是两人躲在窗后，透过那不足一尺的缝隙往里张望。

　　凰灵身边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雾气凝结出来的，腰背略有些岣嵝，勉强能看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杀星祸世，人间灵气已经不足了。”

　　听声音，竟然是老神树。

　　“这几个月就结了一个梧桐果，你省着些，疼厉害了再吃。”

　　凰灵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眼珠，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直到老神树将梧桐果放到他掌心时，才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眸。

　　“都这样了，还撑着做什么呢？你连真身都毁了，就靠一点灵力和魂魄在人间撑了九万年，再这样耗下去，连涅槃之力都要耗干了。”

　　凰灵再次合上了眼。

　　“虽然这里也算是块灵地，但怎么比得上昆仑神山？不如趁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先把你带回去，休养生息也好、涅槃重生也好，都比在这强。”

　　凰灵依旧闭着眼，却冷冷道：“多话。”

　　“我多不多话另说，你要死了却是肯定的，我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哪个疯子自己病入膏肓，还替别人挡劫，真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老神树显然非常生气，他来回转了两圈，还是猛一拍手，没好气道：“不行，总不能没人管你，我今天非把那鸟崽拎过来不可。”

　　“你敢！咳……咳咳……咳……”

　　凰灵心中焦急，一阵气血翻涌上来，他捂着嘴咳地肩背颤抖，从指缝中流淌出来的金血却慢慢成了鲜红色，与凡人无异。

　　“凤凰啼血？！”

　　老神树连忙握住他的手，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只断了一根凤凰骨吗？为什么你的魂魄会开始消散？！”

　　他拉开凰灵的衣袖替他把脉，良久重重坐倒在地上，双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凤凰心……你把凤凰心剖给谁了？！”

　　门外篁夜浑身一震，抬脚就要往门里闯，却被紫琅死死拉住。

　　“吵死了……”凰灵侧过头看着老神树，眼神中有些厌烦。

　　“谁在该死的时候没有死，就是给谁了，怎么……我连自己的东西都没权决定怎么用吗？”

　　“值得吗？”老神树重重叹了口气，道：“凰灵，他不是你亲生兄弟……”

　　“我知道，你不用一而再地提醒我。”

　　老神树气结，几乎捶地，怒道：“那你为什么又一而再地不听劝告？！”

　　凰灵低下头去，眼中难得不见高傲与冷厉。

　　“大概是因为……我也想要个人陪陪我吧……”

　　那一瞬间，紫琅感觉自己怀中人浑身如遭雷击，手背上溅落两滴热泪，他几乎要拉不住篁夜。

　　“阿篁！你听我说，凰灵不想让你看见他这幅模样！你别冲动！”

　　然而此时的篁夜已经听不进去别的，他“哐”地一声撞在窗框上，屋檐上瓦片“哐当”一声摔成几瓣，紫琅来不及拉走他，凰灵便已经推开了门。

　　“你们在做什么？”

　　凰灵背着手站在门边，正冷冷看着发疯的篁夜，而刚才还一副三头牛拉不回的模样的篁夜一见到凰灵，登时偃旗息鼓，别过头僵硬地站在窗户阴影后不肯出声。

　　凰灵没管他，径直往紫琅身边走了两步，唇角一勾道：“回来了？没被那些畜生吃了？”

　　紫琅也是一笑，道：“托你洪福，我差点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那真是不巧。”凰灵反唇相讥道：“我偏偏觉得，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紫琅从刚认识凰灵的时候就自知嘴皮子说不过他，只能笑着摇头道：“我不与你争，反正从未赢过。”

　　他轻轻拍了拍凰灵的肩膀，正色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凰灵丝毫没客气，反手锤了他一拳，那一拳打地实在，紫琅胸口被打得“咚”地一声，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小步。

　　篁夜下意识就要去抱，却对上篁夜的眼睛，又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杵在那做什么？”凰灵眼角一撇，道：“见不得光吗？还不过来？”

　　篁夜对他的指令倒是没有反抗，听话地走到凰灵面前，只见凰灵向他伸过手来，还以为要被打，整个身体从上到下绷紧了，却只感到手被拉了起来。

　　凰灵拉着他和紫琅的手交叠在一起，朝紫琅笑了，道：“紫琅，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今天我正式把我家这个……”

　　他看向篁夜，竟也给了他一个浅淡的笑容。

　　“把我家这个不听话、爱闯祸的鸟崽子交给你了，以后他再犯什么事，就得你替他收拾烂摊子了。”

　　紫琅眼睛却红了，他别开凰灵的目光，低声道：“我管不了，谁养的谁管。”

　　凰灵又给了他一拳，这次是轻轻的，好像在与他击掌盟誓。

　　“一把年纪了，红眼睛羞不羞？”

　　凰灵看着他，声音传进他心底。

　　“时间还没到呢，现在哭丧早了些，你要真舍不得我，等我涅槃的时候，你赶早些来，别让我重生的凤凰蛋被野鸡抱了去。”

　　紫琅被他气笑了，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表情难看极了，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也反手拍了拍凰灵的肩头。

　　“行了，深更半夜一个两个杵我门口，我有什么好看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凰灵摆了摆手，模样颇为嫌弃，关上门的前一刻还送了他两人一句：“扰人清梦。”

　　紫琅握住篁夜冰凉的手，牵着他慢慢往前走。

　　身后烛光微弱的房间内传来隐忍压抑的咳嗽声。

　　“别回头。”

　　紫琅紧紧抓着篁夜的手，将涌上来的眼泪悉数忍了回去。

　　“他教你向前看、往前走，别停下、莫回头。”

　　“他是你的亲人，阿篁，生离死别，是他给你的人生上的一门课。”

　　紫琅指着天上星辰，轻声道：“不敢看着他的话，就对着天上的星星吧，阿篁，他一直想听你叫他一声。”

　　在那个漫天星光如落雪的夜里，在那个浪涛拍岸的声音里，年轻的孔雀大明王仰着头，眼泪滑进鬓发中瞬间隐匿不见。

　　谁也看不见他的哭泣，就好像谁也听不见他那声轻微的，难以捕捉的——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