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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千里梦回归路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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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琅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静寂,这里安静地可怕,没有人、没有动物,连风和天上的云彩都好像静止了,岁月与光阴在这里变得毫无意义,一切东西都像是永恒存在,又如同长久逝去。
紫琅躺在地上,虚无又孤独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让他不由觉得这大概就是往日在书卷上看到的,无所感无所念,无所欲无所求的仙人之境吧。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成神了,久到神明忘了自己是神明,久到凡人以为自己成了神明。
人间修道百家,未曾窥得天道一二,便自诩仙门,自起争执,终不过人世草草百年,落笑话一场。
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向他靠近。
“恭贺中天紫微仙帝重登帝位。”
紫琅回头,看见两名垂髫小儿冲他拱手行礼,于是站起身来,肃整衣冠,也拜了回去。
“敢问两位仙童,此处何地?”
小儿相视一笑,捂嘴道:“这里就是不周山仙境了,紫微仙帝天劫已过飞升成神,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
“不周山仙境何时变成这幅模样?”
漫山遍野的仙气都如同一汪死水漂浮在半空中,这个人人向往的仙界宝地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种可怕的模样?
“你们……早就知道我今日飞升?”
仙童道:“何人飞升、为何飞升、何时飞升,这些都是天意,我们并不知晓,我们只是年年岁岁守在这里,若有人飞升便指引他去处。”
“那……不周山上可还有其他仙人?”
仙童摆摆手道:“没有啦!没有啦!都走光啦!”
紫琅蹙眉:“为何?”
仙童道:“因为有人心中对天道产生了质疑,有了质疑,天道的根基就不稳了,孔雀吞佛之后,天道彻底崩坏,有些人心生尘念落入人间,有些勘破仙道遁入空冥,还有一些离开不周山各自清修去了。”
紫琅追问:“那你们要指引我去哪??”
“去命盘莲台。”仙童转了转眼珠,道:“孔雀公然挑衅天道,不周山容不下他了,仙帝既然重登仙位,自然要重掌命盘,将那些质疑天道的人从命盘中抹除。”
“抹除?”
紫琅冷笑,负手道:“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天道的意思?”
两名仙童不知他何意,面面相觑半晌才回答:“自然是天意,仙帝您亲手设立的天道仙规,如今怎么自己给忘了?”
“我不是忘了,我只是忽然记不清,什么是天意,什么又是天道呢?”
“这……”仙童细声争论了几句,终是摇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
“神明不懂得天道,又是如何成仙的呢?”
见那两名仙童答不上来,紫琅便不再追问,行完礼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呀?”
“去该去的地方。”
仙童语带惊讶,追喊道:“你要返下不周山吗?”
紫琅不答,那两名仙童更是着急,你一言我一句的急急道:
“不行哇!不行哇!下去了就没那么容易回来了!”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仙界才是最好的地方。”
是吗?死气沉沉的好地方吗?
紫琅顿足,他脚下是厚重的云海,白茫茫一片,挡住了诸神俯视苍生的目光。
“原来你们什么都看不见。”
紫琅冷笑,自不周山巅一跃而下。
那一刻,他明白了千万年前篁夜站在此处时的心情,明白了他所有的绝望与不甘。
他从万仞之高的不周山上急速坠落,眼看着那巍峨山峰瞬间隐匿在云层之后。
再回来时,天将不再是天。
篁夜伤的很重,孔雀翎是孔雀精元所化,与他性命息息相关,相当于神灵仙骨,在苦水禁地替紫琅受的那一下导致孔雀翎完全碎裂,他在关键时刻以全身灵力护住元神,这才侥幸没有损伤根本。
其实,以担生的能力并不足以损伤孔雀翎,可那畜生歪打正着,竟用了紫琅的仙剑,纵使那两柄剑跟随紫琅入世,变得模样普通平平无奇,内里却是整个仙界无可多得的至宝,孔雀翎在这两柄剑面前脆弱地毫无反抗之力。
篁夜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久,胸口的伤一阵阵钻心地痛,这种要命的剧痛反而让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终于从连日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凰灵不在,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隙,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伸进房中,正卷着瓷勺搅动,给碗里的药汁散热。
“醒了?”
老神树分出枝条凑到他身边,用末端的小叶子触了触他的额头,又勾着枝丫挑开被子看了看他的伤势,声音沙沙作响。
“不出血了,能坐起来吗?还是我喂你喝药?”
篁夜除了小时候被紫微仙帝喂过,长这么大就没再借过他人之手,他忍着疼坐起来,从枝条上接过了药碗。
“他……人呢?”
老神树在房里盘了一圈,故作不知,反问道:“你问谁?”
篁夜喝了一口药,仿佛不知苦似的慢慢吞进去,半晌才道:“凰灵。”
老神树与这对兄弟相处久了,自然也不指望能从篁夜嘴里听见诸如“兄长”一类的称呼,于是抖了抖枝丫,幽幽道:“闭关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闭关?”
篁夜脸色苍白,蹙眉朝老神树看去,疑道:“他从不闭关。”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老神树声音听起来对凰灵闭关的事毫不在意,道:“你只管好好养伤,等你喜欢的那个人从禁地回来,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老神树收了碗,又给他拉高被子,道:“凰灵有他自己要做的事,你不必为他挂心。”
枝条从窗户退出去,不知是因为药力还是因为温暖海风的吹拂,倦意忽然涌上眉间。
天空中乌云翻卷,像酝酿着一场可怕的祸事。
篁夜提着切玉刀站在不周山下,他的刀锋滴着血,有天兵天将的,也有他自己的,分不清孰多孰少。
他的腹部贯穿着一条可怖的伤口,那是他化作真身孔雀吞下佛祖后,被佛祖从他体内划开背脊脱身后留下的。
那一刀,让孔雀金血从云层中倾洒而下,在不周山脚形成了一条燃烧着的、金绯色的河流。
峰峦般巨大的孔雀真身摔进血河里,它痛苦地啼鸣着,声音里都含着血。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吞佛,不周山上的众仙惊恐万分,他们远远躲在十万天兵之后,伸出手对奄奄一息的孔雀大明王指指点点。
孔雀双翅折断,他尽力仰起头,用淌血的双眼环顾四周。
没有,他没有来。
他快死了,而他小心翼翼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却不愿意再见他。
他笑着化为人形,十万天兵在他刀下化为阵阵血雾,他茫然地往前走,往那遥远地、再也回不去的西玄山走去。
“孽障!”
佛祖威严不可抗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篁夜吐了一口血,抬头看了眼天上翻滚的云雷。
“还不束手就擒!”
篁夜舔了舔嘴角的血,向着天谴扔了刀,张开双臂无声笑着。
“来吧,杀我。”
无边无垠的天谴带着真佛滔天怒意从天而降,只一道,便将篁夜劈倒在地,后背伤口深可见骨,他摔在自己的刀边,手指紧紧抓住了刀柄。
紧接着,他握刀的手被击中,惊雷从他手背穿过,将他整个手掌生生洞穿!
“孔雀!你可知罪?”
篁夜撑起身子,又颓然摔倒,血漫过了他半边脸颊,似要将他整个身躯淹没。
“我……不信你……”
篁夜盯着不周山巅那道佛光,眼中毫无畏惧。
佛光中的身影念了句佛号,漫天雷暴再不留情,向着篁夜倾盆而下!
然而谁也没想到凰灵会来,连篁夜自己都没想到,本该出征讨伐妖兽的凰灵帝尊不知何时得到消息,一路奔袭而来,在众仙惊愕的目光中展开他遮天蔽日的凤凰真身,一头扎进了毁天灭地地天劫之中!
九千道天雷劈碎了他的凤凰真骨,如玉石般晶莹的骨渣在雷声中四散飞溅,他的羽毛焦黑卷曲,如雪片般带着流火簌簌下落,它将篁夜护在身下,华丽的尾羽断裂,金色的眼眸被血色沾染,它受了九千道天雷,连真身都焚烧地只剩一副残缺的骨架。
凰灵无法再维持真身,他收做人形,几乎遍体鳞伤,篁夜被他从地上拎起来,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为……什么……”
凰灵撑着一口气,高高扬起了手掌。
篁夜没有躲,默默等待着那一巴掌落下来。
可是没有。
“是我的错……我的错……”
凰灵颓然叹了口气,无力道:“是我把你教成这样的……我的错……”
他甩开篁夜颤抖着伸过来的手,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佛祖面前,他浑身都是伤,头颅却依旧高昂,他问。
“怎么肯放过他?”
佛光里的身影指了指他脚前的地面,用一种几乎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凰灵。
金色的凤凰血落地成火,很快不周山巅成了一片火海,篁夜被凰灵挡在身后,就像小时候他每一次害怕,都会藏倒凰灵身后一样。
凰灵缓缓垂下眼,目光如剑一般钉在那片地上。
“不……”
篁夜伸手去拉他,声音里带着一点手足无措地慌张。
“不要……”
那一天,所有仙众亲眼看见傲视天地的凰灵帝尊重重跪倒在佛祖面前,他深深俯下首,额心磕在坚硬的石子上,一缕金血顺着眉心滑到嘴角,他就这样沉默地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那枚石子被生生撞碎,然后他卸了冠,脱了帝袍,带着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一步一个血印走出了不周山。
从此再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