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60、梦里不知身是客

　　“你在做什么？”

　　小篁夜没有做声，悄悄把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不肯动。

　　“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紫琅向他走去，道：“脸上怎么回事？”

　　小篁夜还是不肯回答，篁夜靠近他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直到撞上了树干，避无可避的他撒开腿就想跑，却被紫琅拎住了后衣领。

　　“怕我吗？”

　　紫琅蹲下来，强行掰正他的脸，竟亲自用衣袖给他擦脸，很快衣袖上沾了泥，他却毫不介意。

　　“给我看看你拿的什么好不好？”

　　小篁夜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才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条黑蛇，蛇头被石头砸扁了，身上还有不少伤口，都是牙印，紫琅微微蹙眉去查看篁夜口腔，果然看见了一点蛇血。

　　“为什么咬他？”紫琅并不怒，问道：“是饿了吗？”

　　小篁夜缩了缩脖子，微微摇了摇头。

　　“那……是它先咬你了？咬哪了？我看看伤口。”

　　小篁夜还是摇头，却悄悄抬头看了紫琅一眼，壮着胆子也伸手摸了摸紫琅的脸颊，奶声奶气道：“蛇……师尊……不怕……”

　　紫琅愣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是说，这条蛇要袭击我，你要我别怕？”

　　小篁夜轻轻点了点头。

　　紫琅心尖被人狠狠捏了一下，他猛地侧过头去，将自己泛红的眼眶隐藏起来。

　　“我……我这样对你，不生气？”

　　小篁夜抓着那条蛇，摇了摇头，道：“师尊不哭……阿篁……听话……”

　　一滴眼泪落进草丛中消失不见。

　　紫琅红着眼睛转过头，抚摸着篁夜的脸颊，问道：“那你……还想拜我为师吗？”

　　小篁夜重重点了点头，脸上有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执着。

　　“你知道拜我为师的下场吗？”

　　紫琅却摇了头，道：“你会犯天条，遭天谴，会被天兵追杀、群仙唾弃，你的兄长会身受重伤被仙界驱逐，你们只能离开仙界，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了却余生，即使如此你还要拜我为师吗？”

　　篁夜嘴唇苍白没有说话，紫琅对他笑了笑，眼泪却落到了唇角。

　　“阿篁，只要不开始就不会犯错，回去吧，拜一个好师父，平平安安长大，以后，做你威震四海的孔雀大明王，再也不要被这些情爱束缚了手脚。”

　　他站起身，将小篁夜留在原地，自己向慈悲海走去。

　　西玄山上的禁制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那是他曾经与诸天神佛决定设立天道之时给自己立下的枷锁，他心中无爱，天道永存。

　　然而他没想到小篁夜会冲过来，那样毅然决然地冲了进来，撞开了他心中沉重的锁链。

　　小篁夜摔在地上，膝盖和手都擦出血来，然而他却抓紧了紫琅的衣摆，在地上尽力向他仰起头，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我不怕！我不怕！”

　　他死死抓着紫琅的衣摆，似乎生怕紫琅离他而去，那一刻，紫琅终于明白，原来所谓的“不开始”，并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这世间有种感情，只消看上一眼，就是生生世世。

　　“我什么都不怕，师尊……”他哭红了眼：“求你……别留我一个人……”

　　紫琅颓然阖上双眼，他跪倒在地，将小篁夜抱起来，轻轻吻去了他脸上的泪水。

　　“不留你一个人……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他抱紧了小篁夜，手中剑光暴涨，渐渐刺进了小篁夜的身体中！

　　烁金幻境哗然一收，少年翻身一跃连退三步，终于堪堪避开寒蝉剑的锋芒。

　　紫琅站起身，长剑一指，寒声道：“敢给本尊设幻境，帝江，你想怎么死？”

　　被识破身份的少年俏皮一笑，连连挥手道：“仙帝言重了，我可是神兽之首，哪里是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连仙帝也敢阻拦。”

　　见紫琅杀意不减，他赶紧解释道：“仙帝可不要冤我，这幻境本就是您决定入凡世之前，亲自来此处交代给我的。”

　　紫琅眸光一冽，道：“我交给你的？”

　　“真的是您交给我的，您当时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您收了孔雀大明王做弟子，才会导致后来酿下大祸，于是您推演命盘，得知未来将会走到此处，便设了这个幻境，想要重头再来一次，试试自己是否还会做这样的决定。”

　　帝江朝紫琅拱手道：“您临走还交代我，等您回来后再问您一个问题。”

　　紫琅问道：“什么问题？”

　　帝江笑道：“您要问自己，人世间走过一遭之后，关于爱这个字，您真的明白了吗？”

　　紫琅一怔，他未曾想过自己曾经留下过这样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望着天上银河沉思良久，却突然笑了。

　　“以前，我在西玄山上翻遍佛经，总以为爱这个字能有一个固定的解释，后来我入凡世，感受到了情亲、友情与爱情，明白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知道了爱不能、求不得的滋味，我想，也许穷尽佛祖大智慧，也解释不得爱这个字，因为爱是一种经历，不是一种言辞。”

　　帝江眼中笑意不减，他朝紫琅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双手奉上了最后一滴太古心血。

　　“看来仙帝这一趟走得值得。”

　　紫琅接过太古心血，指尖甚至在发抖。

　　“仙帝重登仙位在即，有些事，帝江还要提醒仙帝一句。”

　　“请讲。”

　　帝江看向天上，道：“仙帝弃道而去，如今又肉身消亡，仅剩一缕魂魄在此，在下知晓仙帝掌有通天之能，但飞升成仙重结仙骨却是逆天而为，届时将有三千道天雷成劫阻止您飞升，若稍有差池，将魂飞魄散永归虚无，您想好了？”

　　紫琅不曾畏惧，他指尖一捻，最后一滴太古心血瞬间融进了他的血脉。

　　果不其然，空中雷声滚滚。

　　帝江朝他拱手再拜，身形消失在夜幕中。

　　第一道惊雷没给紫琅任何反应时间，甚至连前兆的雷声都不太明显，天空中电光一闪，禁地中的动物纷纷惊叫着四散开去。

　　紫琅挥剑斩断雷电，细小的电光围绕着他的身体，将他衣袍割裂，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皮肉翻卷的骇人伤口。

　　第二道惊雷带着成倍的力量从天而降，紫琅翻身避过，刚刚站立过的土地上植被被烧焦，一只来不及逃跑的兔子被劈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熟肉味。

　　紫琅在铺天盖地的雷电中挥舞长剑，万道剑光与天劫纠缠抵消，惊雷劈在剑光上的每一道痕迹，都化为了紫琅身上的一道伤口，他跪在剑阵中伏地喘息，雷劫却越来越密集。

　　这果然是来要他性命的，在这种天劫下，他大部分灵力都被压制，活人尚可以肉身相搏，肉身毁去后，魂魄一样可以飞升，可紫琅不同，他的每一道伤都伤在魂魄上，这种巨创使他的魂魄受损严重，连带着寒蝉剑光都开始变得微弱。

　　然而紫琅并未屈服，甚至主动攻击那些还没落下的惊雷，仿佛那些向着云层急速刺去的剑光是他对天道的所有的愤怒与不满。

　　亘古以来无人敢挑衅的天道也被他惹怒，所有的雷电聚集到一起，照得整片烁金禁地亮如白昼，所有奔跑逃窜的动物呜咽着，眼睁睁看着遮天蔽日的巨大电光带着毁天灭地之能迎头而下！瞬间打上了紫琅的身躯！

　　紫琅被压到在地，五脏六腑的血冲上喉咙，张口喷了一地。

　　他的魂魄在天劫中迅速被击溃，最后一道天雷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已经带着一击必杀的势头落到了他面前！

　　在轰隆的雷声中一声凤凰啼鸣直贯云霄！

　　奔雷悬顶，紫琅怀里飞出一道白色的光华，悬于半空展开巨大的法阵，在千钧一发之际为紫琅挡住了最后一道天谴！

　　紫琅呕着血勉力抬头，惊愕地呢喃。

　　“那是……凰灵的玉簪……”

　　与此同时，缥缈山上凤凰明王突然捂住心口，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凤凰骨？！你把凤凰骨给了那个后生？！”

　　老神树惊怒交加，满身树叶哗哗作响！

　　凰灵俯着身子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吐血，他痛极了，眉心紧紧拧在一起，在神树的责备声中，他却笑出了声。

　　“终于到这一步了……终于到了……”

　　“凤凰！你究竟想做什么？！”

　　凰灵跪倒在神树边，指尖刺进泥土里，显然是痛到了极点，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长发，他努力吸了几口气，才不至于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中失去意识。

　　“有人要翻了这天，我不过添了几根柴而已。”

　　他喘息着，被挣开的衣襟下，皮肤上交错着数不清的伤痕，一道摞一道，每一道伤痕，都深深留在曾经睥睨天地的、高傲的凰灵帝尊的骨子里。

　　“凤凰……”老神树叹息一声，无奈道：“你还是忘不掉……”

　　“忘掉？忘什么？天谴是我自愿受的，下跪也是我自愿下的，降神格、走东方也都是我自愿的，而如今，挡天雷、破天道也是我自愿的。”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些日日夜夜痛地他睡不着觉的伤痕，放声大笑起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活的够久了，想看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你也不必伤悲，重生之火总有一天会焚尽这具残躯，我只不过让这烈火早一点到来而已。”

　　凰灵抬手盖住双眼，轻声道。

　　“我真的太累了……死亡对于你们来说是终结，而涅槃与我而言才是新生……”

　　他好像叹了口气，极轻微地，没有任何人听见。

　　他在海风中沉沉睡去，任枝条轻轻覆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