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51、入我相思门

　　紫琅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仍没有转醒的迹象，太古心血已经完全进入了他的体内，紫色的仙光亮了一整个白昼，终于在入夜时分收敛消失。

　　篁夜在第一时间冲上去抱住了紫琅，紫琅呼吸急促，浑身滚烫的厉害，他不知在昏睡中遭遇了什么，此时脸上挂满泪痕，嘴里不停呢喃着：“阿篁、阿篁。”

　　篁夜恨不能将他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他抱着紫琅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寻得一处避风地，用外衣裹了紫琅，抱着他靠在山壁上。

　　被紫琅仙光打的那一下伤的不轻，他压着声音咳嗽，生怕惊醒了怀中人。

　　“紫琅……”

　　篁夜仰着头，望着天上那颗忽明忽暗的紫微星，顾自言语。

　　“我到现在都感觉自己在做梦……我等了九万年，眼看沧海升成高山，巨石化为飞灰，眼看天上斗转星移，紫微星仍亘古不灭。”

　　“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来了人间，无论你是因为目的什么来的，能再次见到你，能这样抱着你，能……能正大光明地亲吻你，而不是在西玄山上，每每等你入睡才能偷偷吻你的唇角，这一切都令我欣喜，紫琅……如果这只是你给我的一场梦，那么求你不要让我醒来……”

　　“为什么觉得是一场梦？”

　　篁夜浑身一颤。

　　紫琅不知何时转醒的，他的眼神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看清了什么东西，等到了长久以来苦苦追寻的答案的那种释然。

　　“紫……紫琅……”

　　“我与你还有那样漫长的一生要携手一起度过，这不是一场梦，阿篁。”

　　紫琅抬起手覆上他的脸，像极了小时候每一次有所进步，紫微仙帝都会这样亲昵地俯下身来抚摸他的脸庞一样。

　　篁夜唇尖颤动着，眼中落下一滴泪来。

　　“师……尊……”

　　紫微仙帝在他怀中坐起来，轻轻抵住他的额角，声音极尽温柔。

　　“阿篁，我念了九万年佛经，仍不知情字何解，所以我觉得我要亲自来问问你。”

　　他微微扬起唇角，拉着篁夜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是师尊错了，关于爱这个字，原来是我不懂。”

　　篁夜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侧过头，温润的唇落在他唇上，他的师尊眼中有泪，尽数落在了两人交缠的唇齿之中。

　　九天之上或许仍有人记得，当年紫微仙帝一人双剑拦住追赶篁夜的千军万马，那一天，诸天神佛惊恐地发现，一向清心自持的紫微仙帝，不知是何缘由，竟红了眼眶。

　　在那朦胧的月色里，篁夜一度觉得自己的神思有些恍惚，紫琅的吻将他带回了曾经孤单寂寞的幼年和神思暗许却无人理解的少年时期。

　　“篁夜，你走了九万年，这九万年来我每一天都在问自己，当初你离开西玄山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留你。”紫琅神色痛苦，抬袖捂住自己的双眼，声音颤抖且压抑：“我分明是想留下你的啊。”

　　“紫琅。”篁夜去握他的手，一滴温热的泪却滴进了他的掌心。

　　他看见了紫琅在哭，他的神明在为他哭泣。

　　那一刻，他觉得这泪不是落在他手中，而是滴进了他心里。

　　“不要哭了。”他将紫琅揽进怀里，细嗅着他身上清幽的味道。

　　“从此以后，江河湖泊会变，日月星辰会变，而我会一直都在。”

　　人间秋去冬来，转眼寒风萧瑟，连无名地经年长青的竹叶都微微泛了黄。

　　水沐洹与柳景阳的尾七已过，无名地中撤了灵堂，将白番素裹换了颜色，匆忙赶在年前准备苏宜华的继位仪式。

　　“啊，又快过年了，年头许的愿又落空了。”

　　十七双手背在脑后，将嘴里叼着的竹叶从左边换到右边，仰天又是长叹一声。

　　紧跟其后的师非道毫不吝啬地赏了他一个大白眼，讥道：“你年头许的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把诸天神佛耳朵都听出茧子来，能应了你的愿才怪。”

　　“那个发财的愿可以不用算，买一把好弓.弩的事也可以放一放，我想想还有什么……啊！对！我还许愿你能长高些……”

　　十七回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了师非道一遍，惋惜道：“看来这个愿望也没实现……”

　　“砰！”

　　师非道几乎是跳起来狠狠给了他一记爆栗，打得十七捂着脑袋直哼哼，并暗中许愿新的一年小师妹能不要这么暴力。

　　“你不想长高就算了，省下我一个愿望。”

　　十七跳到一边躲避师非道的拳头，数着手指顾自盘算着：“那希望咱们云浮仙派能多进些女修，求求了，求求了。”

　　“你不知道说出来的愿望就不灵了吗？”

　　师非道踹了他一脚，道：“一路上你就沾花惹草，师兄让咱们带着贺礼先出发，现在师兄人都到了无名地，你我还在路上折腾！”

　　“这不是到了吗？又不赶这一时半会，左右那清极剑派的继位仪式还没开始，你急着去吃酒吗？”十七吹了声口哨，吓得竹林中几只鸟雀扑着翅膀仓皇逃走。

　　“唉……没有仙子……没有媳妇……孤孤单单……可可怜怜……”

　　十七唱着自己作词作曲的、不着调的哀歌，终于领着贺礼队伍赶到了清极剑派门口。

　　师非道耳朵也被磨出了茧子，正欲召唤几个竹灵将十七抽晕的时候，忽见清极剑派两个弟子捧着灵位从侧面走来，见到她二人后躬身行礼，又缓缓朝竹林深处去了。

　　十七挠着头，不解道：“只有两个牌位？怎么没给紫微君立一个？”

　　师非道在司暮涯把苏宜华带回云浮仙派修养的时候为他看过几次诊，对这孩子心中积怨也有些了解，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她也没有立场多过问，只是可悲阿琅身死魂消，到头来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

　　“师兄说没寻回阿琅的尸身，连他那两柄剑也许都被烧化，无法入土为安，清极剑派只给立了衣冠冢。”

　　“就算只有衣冠冢也该立个牌位啊，不然清明中元家家户户对着牌位焚香烧纸之时，又该如何祭奠他呢？”

　　师非道摇了摇头，叹道：“阿琅他……想来也是不在乎这些的……”

　　感慨间有清极剑派弟子从大门迎出来，恭恭敬敬收了他们的拜帖贺礼，便引他们往主阁去。

　　司暮涯果真先到一步，此刻正与几位仙家交谈，言语间用余光扫了十七一眼，登时让懒懒散散的十七“唰”地一声站的笔直，一滴汗生生从后颈滑了下去。

　　师非道忍笑道：“我看仙子没有，回去扫山门的扫帚倒是不少。”

　　正当她幸灾乐祸的时候，发现师兄竟也朝自己看了一眼，立马噤了声，脚底抹油偷偷溜了出去。

　　主阁之中继位仪式已经开始，眼下无名地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师非道从前没来过无名地，在这九曲百折的连廊里迷了方向，兜兜转转竟行至剑阁。

　　清极剑派祖师以铸剑术开山立派，先代掌门无念真人更是堪称古往今来不可多得的铸剑大师，后来这技艺传到紫琅手中，虽未曾将铸剑术发扬光大，倒也不至于荒废，如今紫琅逝世，这剑阁中燃了数百年的炉火，到底是熄了。

　　剑阁应是打扫过，在继位大典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连许久无人问津的剑阁都被擦拭一新，悬挂仙剑的银丝闪闪发亮，师非道推门进去的时候，满墙仙剑“叮当”作响，像是沉寂已久的剑灵们在轻声细语，打量着这个推门而入的陌生人。

　　师非道一眼就看到了桌案上放着的两把长剑，她不知道金蝉青柳的名字，却能感受到这两柄剑中深藏的怨毒与愤怒，长剑已断，剑灵已散，只剩下曾经被人当做复仇利器而折断的不甘与痛苦萦绕不去。

　　师非道抽出剑，剑身薄如蝉翼，她心中一直以来的怀疑，当下就有了结果。

　　“非道，你在做什么？”

　　司暮涯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门外唤他：“剑阁乃清极剑派重地，你休要乱闯。”

　　师非道却没有动，反问道：“师兄，关于当年无念真人大弟子水潇水沐洹一人双剑惊艳世间的那些事，你还记得多少？”

　　司暮涯沉思片刻，道：“只记得他被喻为旷世奇才，当年仙门百家多少弟子，都羡艳于他的剑术无双。”

　　“那若他与师尊交手，会是怎样的结果？”

　　师非道回了头，举起手中断剑：“是这样吗？”

　　司暮涯猝然后退半步，又立刻冲了过来，夺过断剑仔细查看。

　　“是这种痕迹……是这种……”

　　司暮涯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道：“就是这种蛮力挥砍导致的折断，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他突然按住师非道的肩，急急道：“非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水沐洹所为？”

　　“只是给师尊聚灵的时候听他说一人双剑，我便猜测凶手可能出自清极剑派，那时无念真人已逝，阿琅年幼，只剩一个残疾的水沐洹，我疑惑多日，上次阿琅来的时候也旁敲侧击过，但他似乎并不知情，如今得见这两把残剑，一切便终于水落石出了。”

　　她抬头去看司暮涯，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没想到水沐洹为了救阿琅不惜舍命，现在人没了，师兄打算怎么办？”

　　司暮涯捧着那把断剑沉默了很久很久，师非道不太能看清他的神色，剑阁中安静地能听到远处主阁传来典仪结束的礼乐声。

　　至此，司暮涯才慢慢将剑收回剑鞘中，牵着师非道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剑阁。

　　“师兄？”

　　“别说话。”

　　司暮涯合上门，声音低沉。

　　“回去吧，非道，我们回去吧……”

　　剑阁大门轻轻合拢，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从未有人涉足。

　　唯有竹叶凋零，卷去前尘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