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5、手足

　　紫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落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冰凉的水呛进喉咙，冷的他五脏六腑一齐打了个哆嗦。

　　紫微君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活在这世上二十多年，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既不知为何活，也不畏惧如何死，他这一世，得过且过，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他从不奢求得道成仙，惟愿潇潇洒洒红尘百年，过完这一世，也就了了这一世。

　　但是没来由的，他突然从心底泛起一道强烈的愿望。

　　好想有个人来拉自己一把。

　　“若有人来拉我，就是为他去死我也愿意。”

　　他如是想着，身体却越沉越深，深到阳光几乎无法穿透水面到达他身边，黑暗无声的席卷上来，缠住他的四肢，要将他留在此处永生永世。

　　“就这样了吗？”

　　他合了合眼，消散的空气在他唇角泛起一串细腻的气泡，他抬眼追逐而去，黑暗欺身而上，在他眼前屏去了最后一丝光线。

　　“哗啦！”

　　重物入水的声音突然砸开了这厚重的黑暗，紫琅觉得腰间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拉，空气瞬间涌进肺腑，他一慌，睁眼就要去看，一抬眼，就对上了那双——

　　鲜红色的眼眸。

　　“啊！”

　　紫琅猛地从床上弹起身，额上冷汗涔涔往外冒，一颗心噗通地厉害，几乎就要从他嘴里跳出来。

　　“咳咳……咳咳……”

　　坐在桌边正欲饮茶的男子被他的突然大叫惊得手一顿，一口茶将咽未咽，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白皙的面色也泛起一抹微红。

　　“师兄？！”

　　紫琅这下真的要跳起身来，然而刚掀开被子，便被水沐洹轻轻按了回去。

　　“躺好，别乱动。”

　　紫琅并没有反抗，他探出一只手捉住水沐洹手腕，蹙眉凝神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狂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师兄你怎么来了？！你的身体怎么受的住？！”

　　水沐洹将紫琅的手收进锦被，淡淡笑道：“我又不是病入膏肓，怎么会连门都出不了。”

　　水沐洹的身体状况其实跟出不了门没什么区别，清极剑派掌门水潇久病不愈多年，这是整个修真界无人不晓的事情，若不是什么非到不可的场合，水沐洹几乎从不离开清极剑派所在的无名地，教中诸事都是紫琅出面处理，如今水沐洹亲临半灵山，不用想也知道，颜氏铁定去清极剑派找过麻烦。

　　“颜棠颜川那父子两蛇鼠一窝，他们为难你了！”

　　这不是问句，而是一道陈述句，里面甚至夹杂着紫琅隐忍着的怒火，水沐洹见他如此，伸手就要来安抚他，可话未出口，自己先捂嘴咳了起来。

　　与刚才呛水不同，这是真正的心脉受损所致，由心肺牵动全身经脉，只是不甚重的两声，便从指缝中隐隐现了血色。

　　水沐洹是深夜被颜氏门生闯门的声音吵醒的，他披衣而起，迎面就对上了颜川气红了的双眼，至于颜川跳起脚来骂了些什么他倒没有细听，唯一挂心的就是紫琅的伤情，所幸他赶到半灵山的时候，云浮仙派掌门司玄已经先一步把人救了上来。

　　“听说，你是为护孔雀大明王才被颜川推下结海楼的？”稍稍平息一会，水沐洹又道：“你与他何时有过交集？”

　　不提还好，一提紫琅又觉头疼，他四下胡乱一摸，却惊讶地发现身上骇人的伤口此刻完全愈合，肌肤光滑如新，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

　　这又是怎样妙手回春的医术？

　　紫琅脑袋里想了一圈，能想到的也只有青囊神女师非道有此等医术，他心里哼了一声，盘算着日后再去亲自道谢。

　　至于他与篁夜的交集……

　　他其实并不想有什么交集。

　　“不过是多管了一桩闲事罢了，师兄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种性子。”

　　水沐洹闻言微微蹙眉，意味深长的看了紫琅一眼。

　　昨夜好几个人合力都没能从紫琅嘴里撬出孔雀大明王的金丹，虽说紫琅当时昏迷着并不知情，但在场的几个人却是看的真真切切，且不说这是怎样一件天大的闲事需要紫琅一介凡人去路见不平，就说二人萍水相逢，孔雀大明王就能舍金丹相救，这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太寻常。

　　然而紫琅自己一心忙着跟篁夜划清界限，全然不知道昨夜结海楼下，他是如何不费一兵一卒，轻易攻下了孔雀大明王的整座心城。

　　篁夜是被他兄长凤凰明王凰灵板着脸带回去的。

　　收到篁夜坠楼消息的时候，凰灵几乎连眼皮都没抬，是多高一座楼，还能摔死孔雀？然而没等他把这个消息抛到脑后，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让他差点一口凤凰金火把结海楼烧了个干净。

　　孔雀大明王渡金丹去救一个凡人，现在那个凡人昏迷不醒，金丹取不出来了。

　　对于世间仙禽灵物来说，没了金丹是个什么后果呢？

　　轻则灵体受损，修为大减，重则身死魂消，重归虚无。

　　篁夜几万年没踏出缥缈山，一出来就给他玩了把大的。

　　颇有一种哥哥你看我厉不厉害，我把金丹给别人了的豪情壮志。

　　凰灵当时就气得想一巴掌扇死他们，对，是他们。

　　然而他赶到结海楼的时候，四周乌压压的全是来看好戏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巴掌到底是没落下去。

　　于是他拨开人群，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一把拎起紫琅的衣襟，“啪！”的一巴掌击上紫琅胸口，差点把五脏六腑连着金丹一起拍了出来。

　　这着实是个快捷有效的办法，在凤凰明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掌下，总算是赶在篁夜化成飞灰的前一刻拿回了金丹。

　　篁夜白了一张脸，不言不语地站在一边，凰灵扫了他一眼，顿时生出一种孩子大了不由娘的辛酸感来。

　　篁夜确实是他亲自养大的，对于他们这种天地灵气孕育出的仙禽来说，其实谈不上什么真正的血缘关系，凰灵生的早，他开智化形的时候，天地才刚刚成型，茫茫大地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一个人在世间游荡了不知多少年，最终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蛋。

　　那就是篁夜。

　　篁夜小时候是个怕生又沉默寡言的孩子，那个时候凤凰明王并不是明王，而是傲视天地的凰灵帝尊，他总是亲自带着篁夜，一口口喂他吃放，一笔笔教他写字，每当不周山上有仙人来访的时候，篁夜总会藏在他身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他自小就是一个心思纤细的人，长大后甚至学会了用自我封闭这种办法隔绝了自己与世间所有的联系。

　　直到九万年前不周山上孔雀吞佛，凰灵才惊讶的发现，这么多年，他或许从不知道篁夜心里在想什么。

　　那么多年的时光，足够大海变为高山，最够巨石化为飞灰，却不够一个人去清楚的认识另一个人。

　　这漫长的几乎波澜不惊的时光存在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浑浑噩噩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那一刻情绪如潮汐，如浪涌，在毁天灭地的天罚中凰灵帝尊自降神格，面对诸天神佛第一次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用臣服于佛祖膝下为代价，降身明王，带着篁夜远走东方。

　　从此缥缈山上一住，就是漫漫九万年。

　　他想重新试着去了解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甚至在篁夜要求他应下仙道大会的请帖时，他几乎从内心生出一种喜悦来，高兴篁夜终于走出这种画地为牢的状态。

　　然而此夜一事之后，他发现自己离了解这个词，还隔着千山万水。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否担得起“兄长”这个沉重的身份。

　　“篁夜，你究竟想干什么呢？”

　　凰灵撑住了额角，金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篁夜一如既往的沉默，眼前坐着他最亲近的人，但他与凰灵之间却仿佛有着亘古不化的冰墙，他站在这边不愿出去，篁夜站在那边也看不清他。

　　凰灵知道他不会答话，轻叹一声又道：“我不会阻止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篁夜，只要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就好。”

　　篁夜依然不答，甚至低下头去不再与他对视。

　　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他拒绝在凰灵面前展露心扉，哪怕是九万年前不周山上，凰灵为了救他大战仙界，带着半身血色来问他时，他依然是这般可怕的沉默着。

　　凰灵心中叹了一口气，甚至感觉到一丝微微的挫败感。

　　篁夜的脸色很不好，金丹离体半夜，纵使是万年修为的孔雀大明王也有些撑不住，凰灵看他如此，也不再逼问，伸手结了一道印，和煦温热的灵力便缓缓注入了篁夜身体中。

　　篁夜微微一怔，跨步而上就要来压他的手。

　　“怎么，不愿与我交心，连给你渡灵力都不行了？”

　　凰灵微微仰头看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曾经躲在他身后的孩子已然高过了自己，即使是尽力去看，也好像只能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两人僵了一会，篁夜也不再抗拒，任凭凰灵的灵力在他全身游走，四肢百骸间的刺痛渐渐平息下去。

　　凰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篁夜没有印象，他不过闭眸调息片刻，再睁眼的时候凰灵已经走了。

　　那桌椅空荡荡的摆在那里，就好像曾经昆仑山凤凰神殿中无人落座的莲台。

　　篁夜挪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他幼年时的落寞一闪而过。

---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吞佛是一个佛教典故，传说孔雀生性凶残，曾将佛祖一口鲸吞，佛祖破其背而出。
文中借用这个典故，有修改，具体典故详情可以查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