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传说》聆月听霜

4、篁夜

　　潮湿的空气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犹如吐着红信的毒蛇，咻然缠上了裸露的脖颈。

　　篁夜陡然睁开眼。

　　那是一片湿润的泥地，土壤摸上去松松软软，几只在一边窥视他的小动物在看到那双红色眼眸之后惊叫一声，鼠窜而去。

　　“你醒啦？”

　　稍带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篁夜侧过头，便对上了紫琅的一张笑脸。

　　紫琅抱臂靠坐在一株大的出奇的树下，明显还是对他心有戒备，一见他醒来，本来伸直的长腿立马缩了回去。

　　紫琅僵着一脸笑，那笑意着实有些尴尬，脸上分明写着我笑不出来但是我很怕你所以我逼着自己对你笑你不要吃我好不好。

　　篁夜蹙眉：“何地？”

　　“呃……结海楼下面……好像是个山谷……”紫琅缩了缩脖子，道：“不好意思啊，把你给带下来了。”

　　篁夜看着紫琅，没有说话。

　　紫琅被他盯得冷汗直冒，想说话缓解一下氛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伶牙俐齿的紫微君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口难言。

　　紫琅是被颜川推下来的，但他没拉着篁夜，篁夜是自己跳下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跳下来，紫琅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总不至于是为了亲眼看看自己是怎么摔死的吧？

　　这兴趣未免也太古怪了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复仇的快感？

　　紫琅脑中正飞快闪过了一万种想法，篁夜却起了身，道：“找路。”

　　“啊？……那更不好意思了……”

　　紫琅抬了抬手，刚才被衣袖挡住没有看见，此刻才发现有一枝两指宽的树枝从他后背贯入，自肋下穿出，因他紫衣颜色深重血迹不甚明显，所以篁夜一直未曾发现，只是这种贯穿伤使人很难活动，而看样子紫琅应该在篁夜晕倒后费力将他拖到此处，此时伤口已经撕裂，垂在一边的左手指尖还淌着血，看的篁夜心尖一紧。

　　“我可能动不了啦……只能麻烦你……”

　　话没说完，篁夜已经跨步而上，手掌握住了鲜血淋漓的枝丫。

　　“别别别！在这里用不了灵力，你要是现在动手，我今天就得交代在这！”

　　紫琅纵使再怕篁夜，到底还是个惜命的人，生死攸关之际也管不得那么多，一把扣住篁夜手腕，眼神往上抬了抬，道：“这株树是半灵山的灵脉所在，在这里一切仙法灵力都会被吸收。”

　　言外之意就是求你了，我不想失血过多死在这。

　　篁夜闻言暗中运转仙力，果不其然毫无反应。

　　这种能压制灵力的的仙器灵树其实不少见，但一般都会放在远离人烟的禁地中，这些仙器，对仙术灵力越高的人影响越大，紫琅掉下来只是灵力尽失，篁夜掉下来就是直接晕了过去。

　　那大树遮住了月光，此刻分辨不出时辰，也就判断不出紫琅受伤了多久，但看他神色如常，应当还能再撑段时间，比起贸然施救来说，若能坚持到天亮有人寻来更为稳妥。

　　篁夜沉了沉目光，便在紫琅身边寻了处还算干爽的地方坐了下来，本欲凝神聚气，看看能不能恢复一些法力，谁知一闭上眼，好似心魔入体般，突然就想起了在结海楼上发生的事情。

　　他原本只是想路过结海楼，却被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仙门晚生拦住了去路。

　　“快看！是孔雀大明王！”

　　“什么孔雀王，都受过天谴了，还装什么神仙！”

　　“你别这么大声！被他听见就不好了！”

　　为首的后生可能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负着手故作老成的样子，一步跨到篁夜面前，直接拦住他的去路。

　　那晚生长得胖，好几个人藏在他身后，暗中拉他的衣袖也拉不动，只能躲在后面缩着脖子，低着头不敢看。

　　篁夜对这个还不及他胸口高的孩子没有半分兴趣，脚下一晃就要绕开他们，谁知那后生可能是吃了一盆豹子胆，居然手一伸，当着篁夜的面讥讽道：

　　“你们怕他？告诉你们！他可不敢动我们！我爹说了，他要是再杀人，就会再次引来天谴！”

　　那几个跟屁虫闻声探出头来，像一群闻到了吃食的土拨鼠，支棱着脑袋打量着篁夜。

　　“说来，被天谴打一下是什么感觉？”那孩子眼睛骨碌一转，上来就要扯篁夜的衣服！

　　“要不，你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看看身上的伤呗！”

　　篁夜微微后退了半步，那孩子一抓扑空，微怒道：“怎么！吞佛的时候挺厉害，脱个衣服倒不敢了？！”

　　言罢，便又扑了上来，肉包子一般的手就要触上篁夜的衣襟，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咻然而至，“啪”地一声抽的那孩子捂手痛呼！

　　“颜川！你脑子被驴踢过？渎神的事也干的出来？！”

　　篁夜微微仰头，便看见紫琅御剑而来，他抱着手臂挑着眉，像极了英雄救美的土匪头子。

　　“紫琅！又是你！怎么到哪都有你！”

　　紫琅施施然落地，既不站到篁夜旁边，也不上去教训颜川，而是靠在结海楼朱红色的立柱边，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幽幽骂道：“现在的孩子真了不得，怎么说我也是你前辈，你这般不知礼数，是不是你爹成天就知道喂你吃肉，不记得教你读书啦？”

　　颜川被他一番话呛得胖脸通红，也不记得要指使他人，自己提着斩.马.刀就要来砍紫琅！

　　他耍刀的样子紫琅白日里是见识过的，当时就笑得不能自禁，差点笑出声被树下的人发现，现在颜川冲了过来，紫琅哪里把他玩似的刀法放在眼里，身影一晃就绕到了一边，给颜川让出了一条自由发挥的康庄大道。

　　可那颜川到底不是个省油的灯，斩.马.刀胡乱一劈，结海楼崖边的围栏被他毁了个十之八九，加之他身形又胖，这一下刹不住脚，整个人眼看着就朝断口处扑了下去！

　　紫琅哪里能让他真的摔下去，手一勾拉住颜川的衣带，一用力便将他带了回来，可谁知这人一坏就坏进了骨子里，颜川书没读几本，害人的功夫倒不浅，刚一擦过紫琅的肩，便从胸口蓄起一股吃奶的劲，“咚”的一声撞向了紫琅！

　　紫琅一个不防被他撞的眼冒金星，脚下一虚竟真的被他推下了结海楼！

　　结海楼下云雾缭绕，鬼知道这山沟沟有多深！

　　紫琅向天起誓他只是发现司暮涯掉了东西追上去还而已，路见不平一声吼，谁知道到了跟前才发现路见不平的对象是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可这一剑放出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硬是在空中尴尬了好半天，才打算来个速战速决，可颜川这混小子居然给他来这么个阴招，真是阴沟里翻船，倒霉透了！

　　更倒霉的是，他发现孔雀大明王碧衣一翻，竟也跟着跳了下来！

　　这又是闹哪出？

　　紫琅不明白，篁夜也不会对他讲。

　　两人各自沉默着，但凡脸皮薄一点的，都能被当场尴尬死。

　　不知过了多久，紫琅突然瑟瑟开口。

　　“那个……明王殿下？”

　　篁夜睁眼。

　　“篁夜。”

　　“啊……哦……篁……篁夜……那什么……我可不可以……靠一下你的肩……”

　　篁夜侧眸，紫琅犹如一只被拔了胡子的猫，整个人蜷成一团，语气中带了点哀求的意味。

　　“肩膀不行的话……后背也好……”

　　篁夜没有拒绝他，竟真的纡尊降贵地挪到他旁边，任由紫琅靠在他的肩头。

　　“明……不……篁夜……原来你跟传说里的不一样啊。”

　　篁夜：“传说？”

　　紫琅：“传说孔雀大明王曾经一口吞了佛祖，天罚加身被流放东方，都说你性情诡异，喜好食人，所到之处杀戮不断，是天下第一凶神。”

　　篁夜：“……”

　　紫琅合了合眼，继续道：“但是其实你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坏。”

　　“何以见得？”

　　“我偷吃了你的果子你也没杀我，颜川那样辱你你也不动手揍他，这要是换做我决计是忍不了的！如今还肯把肩膀借给我，我还是第一次跟真正的神仙离得这么近呢。”

　　“为何要杀你？”

　　紫琅惊道：“你既不是来找我算账的，又为何总是盯着我？”

　　篁夜：“何曾？”

　　紫琅语噎，人家好像也就在白天的时候看过他一次，到他这里就成了“总是”，看来当真是做贼心虚，气焰上就先矮了人家一截。

　　紫琅哼哼了两声不再接话，又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突然恶向胆边生，亦或是睡昏了头，紫琅靠在篁夜肩头，竟模模糊糊唤出了一句。

　　“阿篁……”

　　那一刹，杀伐凌厉的孔雀大明王如遭电击，整个人从颅顶僵到了脊椎。

　　翻江倒海的情绪从他心底一涌而起，这千百万年的生命里他拜过西方无边莲海，走过人间沧海桑田，见识过三族混战，也目送过诸神弃世，但在他几乎与天地同长的岁月里，有也仅有那样一个人，以这样亲昵的方式呼唤过他的名字，透过这一声，他仿佛能跨越时间的长河，看到那个曾经立于不周山顶，茫然又厌世的自己。

　　孔雀吞佛，吞的不是佛祖，而是对这无欲无求，无情无爱的仙界所有的不满与怨恨。

　　生来孤独，却向往尘缘。

　　可笑又可悲。

　　篁夜抬手，本想推一推几乎要靠上自己脖子的紫琅，谁知手一伸，碰到的却是一片温热湿润！

　　篁夜猛然收手，手触之处一片猩红！

　　刚才紫琅壮着胆子要求靠在篁夜身上，想必也是痛到极处的求援。

　　此刻他浑身滚烫，不知何时发起高热，血顺着衣料染上衣领，因为发烧和失血，紫琅此刻几乎失去了意识，被篁夜这么一推，身子一晃就要摔倒在地！

　　“呜……”

　　感觉自己落入一个清凉的怀抱，紫琅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不自觉地将滚烫的脸颊贴上篁夜冰凉的手指。

　　篁夜伸手探了探，发现紫琅的心跳和呼吸都急速起来，任何一个人在这种伤势下都好过不了，紫琅的伤口又因为搬动篁夜而加大了创面，再这样下去，极可能危及生命，但此处无法使用灵力，篁夜自己尚且无法从这脱身，更别说带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紫琅了。

　　但是若放任不管……

　　篁夜微微蹙眉，抱着紫琅思忖了一会，便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俯下了身子。

　　紫琅这小半辈子，最得意的东西有两样，一是他的双剑，二是他的长相。

　　他长得极好看，看好的带上了一点不属于人世的妖邪气，即使他那张噎死人不偿命的嘴为他克死了所有的桃花，但还是有不少人在看到他这张脸后，仍会在心底产生对他产生几分邪念。

　　即使是孔雀大明王，当时在梧桐神树下惊鸿一瞥，也差点被撩动了心神。

　　不然，他怎会请求从不涉足人界的凰灵应下半灵山的请帖。

　　篁夜低下头，唇尖挨着紫琅的唇瓣，他突然有些心慌，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什么违背道德的事一般，没来由的心跳就快了起来。

　　饶是当年大战仙界，鲸吞佛祖之时，也未曾有过此等罪恶感。

　　篁夜暗中定了定心神，纵使他面上看起来仍旧是寒冰一块。

　　紫琅的唇角沾了一点血，应该是伤到了内脏返上来的，尝起来略带几分腥甜。

　　篁夜撬开他的牙关，缠上他的舌尖，鬼迷心窍般地与他纠缠了一会，才暗自运气，从喉间渡出一粒海棠果般大小的内丹，轻轻一推，便滑入了紫琅腹中。

　　“忍着些。”

　　话音未落，手下猛然用力，一把抽出了被血浸湿的树枝！

　　“呜！”

　　被紧紧抱住的紫琅身子猛地一弹，血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霎时间浸透了篁夜的衣袖！

　　刚渡进去的内丹此时焕发出淡金色的光华，自紫琅伤处倾泻而出，篁夜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搂着紫琅，闭眸开始轻轻念动咒语。

　　树枝抽出来的那一刻紫琅其实痛醒了一下，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篁夜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四肢百骸涌起一阵阵暖流，原本痛地钻心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了，身体轻盈的几乎要飞起来。

　　篁夜可真是一个好人。

　　他如此想着，往篁夜臂弯里侧了侧头，便不知怎么的又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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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篁夜和紫琅才是一对，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