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与君长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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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期没有将司暮涯带回寒江雪，而是去了他在集市中落脚的那间小屋子。
家徒四壁，甚至没有可以给司暮涯添茶倒水的茶盏，沈子期出门找隔壁借了两碗茶，顺带捎了条凳子，用来代替屋中那把瘸了腿的小板凳。
“是人能喝的茶水，你放心喝。”
沈子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犹带血色的衣襟往里掖了掖。
司暮涯饮了口茶，既苦又涩，放在人族，是最差的茶馆都不会多看两眼的货色。
然而在妖魔道，这么一点茶渣，都是不常见的好物。
“没想到你还有这处屋子。”
司暮涯放下碗，给卧在他膝头的白狸顺毛。
“简陋之地，比不得寒江雪，委屈你了。”
“不，这里比起你的宫殿来说，更像一个家。”司暮涯摸着白狸的下颌，惹得那小畜生一阵舒服的呜咽。
沈子期沉默了一瞬，往后仰靠在嶙峋的墙壁上，缓声道：“这是我兄长最开始来到雪域高原上居住的地方。”
他伸手触摸身侧坚硬的床板，唇角一勾，笑道：“你看，他什么都没有，却还是有那么多人不肯放过他。”
司暮涯指尖一顿，低头道：“对不起，是我没能护住鹤哥哥。”
“怎么能怪你。”沈子期叹出一口气：“我只是觉得不甘心，他明明救了那么多人，到头来，谁又能来救救他呢？”
“我师妹……曾召唤过师尊的魂魄，他老人家……提及过鹤哥哥……”
沈子期转过头看他，默默等待继续说下去。
“对于鹤哥哥的事，师尊很后悔，其实他……是爱着鹤哥哥的……”
“爱？”沈子期一愣，转瞬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眉眼间都是恨意。
“他也配说爱？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的爱太廉价，不值得我兄长半分真心！”沈子期笑地声嘶力竭，肩头伤口崩裂开，血水顺着衣袖晕染下来，很快晕红了他的掌心，司暮涯想伸手去查看他的伤势，却又碍于身份不能轻举妄动。
“天意弄人，是非功过已难分辨。”
“天意……天意……”沈子期随意将掌心的血擦到衣服上，黑色的布料隐没了血色，更隐没了他满身伤痕。
“这可笑的天意，既注定了得不到，又为何让我兄长白白生出这片痴心来？人们都说他成了魔，可他死的时候，魂魄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干净！”
在这间连光都照不进来的狭小局促的屋子里，两人的呼吸和叹息声那样清晰，司暮涯沉默良久，终于借着黑暗掩映，缓缓握住了沈子期的手。
沈子期没有挣脱。
“沈子期，你我都错了，执着于前尘往事不肯罢休，苦的只有自己。”
沈子期没动，却问他：“司玄，你还恨无忧城，恨妖魔道吗？”
“我不知道。”司暮涯如实回答：“驱魔除妖，匡扶正道，是从小所有人都告诉我一定要做的事情，他们说妖都是穷凶极恶的，妖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沈子期喉间发出一声轻笑：“你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想杀我，现在我就坐在这，跟你说来杀吧，绝不反抗，可你为什么又不动手了呢？”
司暮涯心脏好像被人掐住，额角渗出一点汗来。
“我也不知道……子期，我只是不想伤你。”
沈子期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挺直了胸膛逼近他，近到两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样湿润、炽热、且撩人心弦。
“司玄，我说过，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伸出那只染血的手拉过司暮涯衣襟，血色顺着司暮涯白衣纹路四散开去，像一支正中他心脏的利矢。
司暮涯反手扣住他后脑，两人一起滚倒在坚硬的地上。
我完了。
在咬住沈子期唇尖的那一刻，司暮涯心中只剩这个想法，可他没有停下，那黑发黑瞳的少年就是他的心魔，是他无论点亮多少盏长明灯下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甘愿以身饲魔。
沈子期重伤未愈，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推又推不动，只能一边拼命喘息，一边后悔自己撩拨的太过分，谁知这看似正经的道长发起狠来，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厉害角色。
“等……等等……”
沈子期身上伤口痛的不行，冷汗唰唰往下滴，嘴唇好像也被咬破了皮，两人唇齿间甚至能尝到一丝血味，他被逼无奈，只能抱着司暮涯，发狠锤他的背。
“我……我快英年早逝了……”
司暮涯终于清醒过来，抬手就要扒他衣服检查伤口。
“等等……别……”
沈子期躺在地上，微张着唇喘息，冷汗黏住他的黑发，在脸颊上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司暮涯伸手要拉他起来，摸到的却是一手鲜血。
“你！……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沈子期不动，良久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喘着粗气道：“我胳膊被你压得好疼……”
司暮涯小心剥开他肩头衣物，才发现一道骇人的刀伤从锁骨斜斜劈下，几乎削去沈子期整条手臂，即使过了这么久，伤口仍然深可见骨，一看就不是寻常兵刃所伤。
“是孔雀大明王砍的那一刀？”
沈子期勉强撑起身体，有气无力地靠在司暮涯肩头。
“神仙就是神仙，他要是再给我一刀，现在你就该来给我上坟了。”
“这个时候还嘴贫。”司暮涯骤起眉头，道：“你这伤只有仙药能医，我去找阿琅问问看。”
“阿琅？”
“就是帮你挡了镇灵钟的那个人，他是清极剑派镇教掌门，人称紫微君，孔雀大明王与他关系匪浅，应该愿意救你。”
沈子期却不在意，道：“一个帮我，一个砍我，你的朋友可真不一般。”
他合上衣襟，随意擦了擦手上的血迹，道：“不必那么麻烦，我兄长妙手回春，我也学了不少，这伤还要不了我的命，要不是许镜辞和那个破阵，我早就……”
“许镜辞？”
沈子期察觉失言，却避不开司暮涯的目光，只得道：“鬼王野心勃勃，只想开疆拓土诛灭人族，当年他想与我兄长合作不成，便与无忧城敌对数年，后来我继位了，他又来找我。”
“你答应他了？”
“不答应还能怎么办呢？那个时候人族势力强大，无忧城朝不保夕，只有鬼王能帮我保全这一城的老弱病儒，可他不满我现在止步不前，大概是想将我取而代之吧。”
司暮涯目光一冽，急道：“你跟我回去！”
沈子期笑起来，道：“别说傻话，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我若跟你回去，你打算如何跟人族介绍我？难道说我是你的坐骑吗？”
他笑得开心，司暮涯目光却凉了下来。
是啊，他们又是彼此的谁呢？
不过是连一点关心都要藏起来，一个亲吻都要躲避的——敌人而已。
察觉到他不快，沈子期反过来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我，要不是前些日子你们人族那边突然开了个破阵，闹得我灵力大打折扣，不然我这点伤早好了。”
“阵？”司暮涯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说的是邺沧山上的河魁古阵？”
沈子期不知道河魁古阵是什么，他思考了半晌，才捂着心口，道：“原来是你搞的吗？司掌门好狠的心，兵不血刃就要了我的命。”
“我没想到会对你有影响……”司暮涯面露难色，道：“只是我师妹推演出五星映月星象已变，天下恐有大事发生，故而启用河魁古阵，以图荡清邪祟，拖延凶兽出世。”
“你做的事，自然是为了人族着想，怪只怪，我也是邪祟的一种。”
沈子期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朝司暮涯笑着伸出了手。
“许镜辞就快回城了，他对你的印象可不怎么好，起来吧，我送你出城。”
雪域高原上风雪肆虐，两人留下的足迹才过没多久，便完完全全被风雪掩埋。
沈子期一路将他送到了海棠树下，那花开的艳丽，衬的沈子期苍白的面容有了几分血色。
“就送你到这了，守城的狼妖巡不到这来。”
他倾身给了司暮涯一个转瞬即逝的拥抱，道：“司玄，很高兴你能来看我。”
“叫我暮涯。”
沈子期微微一怔：“嗯？”
司暮涯不依不饶，道：“叫我暮涯。”
沈子期侧过脸轻笑，眉眼温柔，胜过这满树繁花。
“好，再见，暮涯。”
司暮涯没有转身，他盯着沈子期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问道：“还会再见吗？”
然而谁也不敢保证。
他们代表了不同的种族，不同的阵营，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止是累累血债。
也许沈子期可以跟司暮涯是朋友，可妖帝沈雁和云浮仙派掌门司玄却永远不可能握手言和。
但沈子期不想说后会无期。
无论前路是风雪还是荆棘，他都不想说永别。
于是他踮起脚尖，攀着司暮涯的肩头，在呼啸的暴风雪中留给他温暖的一吻。
唇尖雪被热意融化，成了留在两人心头最甘甜的滋味。
“还会再见的，我的道长。”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与君长相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