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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急煞阶前掌灯人 ...

  •   紫琅在云浮仙派待了数日,邺沧山地处北方,山势又高,入秋之后寒气来的格外快,九月未过,天气已经连日阴沉,习惯了大雪封山的云浮仙派弟子早早将各间屋子装上了绒帘,过冬的炭火从前两日开始便络绎不绝地运上山来,一时间本该静无人声的修仙重地变得热闹起来。

      紫琅在无名地没见过落雪,更没感受过迎冬时的欢闹场景,他趴在窗边看着来往搬运炭火的弟子,任由裹挟着寒意的风吹起长发,撩动束发的那根孔雀翎羽。

      他忽然觉得心底空空的。

      师非道终于以鬼画符般的字迹练完了司暮涯交代的字帖,顾自欣赏佳作的空隙里见紫琅望着窗外出神,眉眼间似乎有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她疑惑着凑了过去,踮起脚尖在紫琅脸上留了一道浓墨重彩。

      “想什么呢?眼神快把窗外那颗树凿穿了。”

      “没什么。”紫琅转回头,百无聊赖地往桌案上一趴,道:“非道妹妹,你见过神仙吗?”

      师非道正手忙脚乱地从紫琅脸下抢救自己被压皱的墨宝,闻言便道:“你说凤凰明王和孔雀大明王那样的吗?”

      紫琅趴在桌上哼哼唧唧,半晌又问:“神仙……会有七情六欲吗?”

      师非道睨了他一眼,说道:“别的神仙我不知道,但是孔雀大明王对你……”

      她嘿嘿一笑,小声道:“只怕是情根深种哦。”

      “别胡说!”

      紫琅面色一红,只觉得浑身躁地不行,闭着眼平息了半晌,才问道:“何……何以见得?”

      “你不会没察觉出来吧?”师非道一幅看傻子的关怀目光看着他,啧声道:“你头上戴的那个孔雀翎,可是九天十地难得的至宝,若他对你无意,又怎可能赠与你?”

      “什么至宝……”紫琅反手摸摸了发带,羽毛触感轻柔:“不过是一根孔雀毛而已。”

      师非道闻言白眼快翻上天去,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管孔雀翎叫孔雀毛?你难道没听说过凤凰骨、孔雀翎、麒麟角、蛟龙鳞吗?凡是上古神兽身上皆有至宝,像凤凰、孔雀一类的仙禽由于极少现世,身上宝物更是难能一见,你若是觉得普通,不如送我!”

      “不,你休想!”紫琅一把护住发带,瞬身闪到一边,摘下捧到掌心细细抚摸,那根羽毛原本像是活物,只要他轻轻一碰,细密的羽丝就会缠住他指尖,可今日那根羽毛却怏怏的,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一动不动躺在紫琅掌心。

      “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呢?”紫琅将孔雀翎捧到师非道面前,伸出手指戳了戳,道:“平日无风它也要自己摆上一摆,神气极了,今日怎么动也不动?”

      师非道凑近细看,道:“这种灵宝与主人精神相牵,看它这样,应该是现下主人也精神不济罢,我听说淅川江前你以魂魄撞镇灵钟,若是寻常人早已魂飞魄散,而你还能活蹦乱跳跑到邺沧山来,想必明王殿下为了救你,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吧。”

      紫琅将孔雀翎按在心口,低声道:“他确实总是相助于我。”

      “是呀,淅川江这次,雪流沙那次,还有……还有……”师非道挠挠头,半晌才想起来:“啊!对!还有结海楼那次!”

      “结海楼?!”紫琅赫然抬头,满眼惊诧,道:“我以为……结海楼那次是你救的我……”

      “你太高看我的医术了。”师非道拍拍他的肩,道:“若没有明王殿下渡金丹救你,你在被抬上结海楼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蓦然得知真相,紫琅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他又欠了篁夜一个人情,这么多次舍命相救的恩情,他都不知该如何去还。

      他突然很想见篁夜,这种情绪从心底骤然升起,很快席卷了他全部思绪,没有任何思考,紫琅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拔脚就要回无名地。

      “阿琅!”

      师非道忽然唤住他,道:“我知你师兄近来身体状况不佳,你若要回去,便带点我配置的新药吧。”

      紫琅接了丹药,朝师非道谢道:“非道妹妹有心了!多谢!”

      “水掌门他……还是不能御剑吗?”

      被师非道这样一问,紫琅登时想起了剑阁中折断的双剑,不由心中忐忑,低了头道:“师兄十几岁的时候就抱病无法再御剑,早就将双剑高悬剑阁,这么多年了,大概再无重新御剑的机会吧。”

      “是吗?真是令人惋惜。”师非道重新坐回书案前,一一将自己的字迹叠好,末了抬头朝紫琅轻轻一笑,道:“路上小心。”

      紫琅没有在无名地周围看见篁夜,说来他逃去邺沧山好几天,篁夜离去也属正常,而当时在海上匆忙躲避凶兽,未曾记住仙岛地处何处,想要去寻也不得行,他只能一边怪自己六根不净、又起凡心,一边趁着夜色正浓,摸黑回了剑阁。

      他不是对那两柄断剑没有疑问,可他就是害怕,好像答案就在眼前,他却不愿意掀开答案上盖着的那层纸。

      无名地内落针可闻,剑炉内的三昧真火无声燃烧着,借由那明黄色的火光,紫琅抽出了高悬剑阁多年的金蝉剑。

      室内剑光耀目!

      作为一代铸剑大师无念真人的得意之作,哪怕剑身已折,可吹毛立断的锋刃依然寒光不减,几近透明的纤薄剑身隐隐透过剑炉内的火光,映的整把剑如塑金身,当真应了它的名字。

      紫琅的指腹触上剑刃,尖锐的利器划过皮肤,触感却如行云流水,剑身极尽平滑,连一丝多余的凸起或凹陷都难以找寻。

      “会是你吗……”

      紫琅不敢呼吸,炉火照亮了他半边脸颊,另半边仍陷于黑暗之中,他心中默默祈祷着。

      不要,不要有缺口。

      不要是你。

      然而他的手却顿住了。

      那是几道肉眼难以观察到的细微缺损,也正是因为有这些缺损还不顾一切使用蛮力挥砍,才会导致金蝉剑最终折断。

      紫琅难以置信,几乎是疯了般扯下另一边的青柳剑,银丝被他生生扯断,满室宝剑坠落一地他也无暇顾及,抽开青柳剑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甚至想要闭上眼,想要忘掉今晚看见的一切。

      然而青柳剑上同样的痕迹成了浇灭他心中最后一从希望之火的凉水。

      他亲眼见过天机子和云浮仙派十三位弟子的尸首,也亲眼见过断尘剑上薄如蝉翼的缺损。

      如今,他终于明白自己当时脑海中浮现的影子是什么人。

      可他怎么敢信?怎么能信?

      这让他从今以后,如何面对司暮涯和云浮仙派上上下下?

      紫琅心乱如麻,甚至没有注意到剑阁门外,与他一门之隔,垂首无声的水沐洹。

      水沐洹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他没料到,最先发现这一切秘密的人,会是他最珍视的师弟。

      可经年血债历历在目,如今是谁来揭穿他的罪行已经不重要了。

      沉疴已久的年轻掌门无声叹了口气,缓缓推开了面对风暴的大门。

      “阿琅。”

      他依然这么唤他,温柔且亲昵。

      “师兄……”紫琅回过头,他手里举着的,正是水沐洹曾经的佩剑。

      薄如蝉翼,轻如柳叶。

      金蝉剑,青柳剑。

      这是清极剑派铸剑阁数百年来登峰造极的作品,是水沐洹十二岁那年初习剑魂合一时,师尊无念真人亲手赠与他的。

      水沐洹没有慌乱,好像这一幕已经在他脑海中排演过千万遍,他只是垂下眼站在门口,良久,轻声道:“对不起,阿琅。”

      紫琅觉得头痛欲裂,咬牙道:“为什么……”

      “我让你失望了。”

      “我问你为什么!”

      水沐洹一愣,旋即苦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突然生病?”

      紫琅怔住。

      “这不是病,阿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病。”

      水沐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的内丹,是在试剑大会上在被天机子十三个弟子打碎的……而天机子……天机子留下了我这条命,让我看着他们是如何活的逍遥自在。”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水沐洹的指尖深深扎进肉里,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紫琅,咬牙道:“我恨他们!我没有办法原谅他们!我的一生都葬送在他那几个争强好胜、嫉贤妒能的弟子手里!”

      “师兄……”紫琅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没讲过这件事……”

      “阿琅,修真界百家就和人一样,关系错综复杂,脸面更甚性命。”水沐洹在紫琅身边蹲下身,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清极剑派人丁凋敝,能在修真界立足已属不易,那时师父年事已高,你又尚且年幼,而云浮仙派正如日中天,在修真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阿琅,当时我们得罪不了任何人。”

      “那后来呢?”紫琅抬手覆住水沐洹的手背,颤声问道:“后来为什么又决定要杀他们?”

      水沐洹眼中弥漫着一层雾气,他很痛苦,痛苦于残败的身体,痛苦于血海深仇,痛苦于杀人,更痛苦于让自己的师弟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的眼神中有无尽的灰暗,好像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每一夜对他来说都是无穷无尽的煎熬。

      “阿琅,你心思纯良,怎会明白恨意最浓的时候并不是刚受伤之时,而是在受伤之后,那些个万蚁噬心的日日夜夜里。”

      紫琅痛苦地闭上双眼,胸腔急速起伏着。

      “师兄……可我……可我跟司暮涯情同手足……我以后……以后该怎么面对他……”

      水沐洹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同样痛苦地看着紫琅,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

      紫琅深深喘了几口气,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却无法宣泄半分,对师兄的怜悯、对司暮涯的愧疚,对篁夜的思念,包括对自己的无能令他几乎窒息,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这里,不能留在这个无法喘息的地方。

      眼前人抽身而去,水沐洹下意识去拉他衣袖却扑了个空,膝盖一麻跪坐在地,急声道:“阿琅!你去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让我自己静一静……”

      紫色的衣袍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无名地瞬间恢复一片死寂,只有剑炉内烈焰熊熊燃烧不止,就好像水沐洹这些年看似波澜不惊的人生一般,暗地中却是巨浪滔天。

      “阿琅……”

      水沐洹握紧了拳,将脸慢慢埋进了臂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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