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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风雨不怜黄花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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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压得很低,在人们头顶翻滚着。
手中的红豆玉佩被体温捂地温热,篁夜反复抚摸着中心那抹嫣红,坚硬的触感在指腹摩挲着,他举着酒杯抬起头,清极剑派无名地仍是一片沉寂。
“哎!听说了吗?山上那位紫道长快死啦!”
语出如惊雷,登时在不大的小酒肆里炸开了锅,好几桌人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碗筷,一脸惊诧地竖起耳朵来听。
“紫道长?!咋会呢?半年前俺还瞅见他下山除妖呢!可不敢乱说!”
“咋就是乱说了!我那舅侄每天往无名地送菜,前日他下山亲口跟我说的!”
小酒肆里安静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人人都恨不能长了双顺风耳,伸长了脖子瞪着眼,一副听好戏的模样。
坐在窗边的篁夜慢慢放下酒杯,白瓷杯磕在桌上,发出一道细微的声响。
其实他已经在三清镇的酒馆里坐了很久,自从凰灵来过之后,他坐的那块地方像被隔绝了一般,无论是跑上跑下的店小二,还是人来人往的食客,竟再也没有一个人注意过他。
这样漫长的等待持续了将近七天,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又去了一次无名地,然而这次他找遍无名地中每一间房屋,都没能找到紫琅,失意之下回到这里,竟听到如此言论。
他微微侧了眼珠,透过楼梯的缝隙注视着楼下交头接耳的众人。
“当真?咋说的?”
“说是因为追着什么大妖怪到了群玉山,受了重伤,现在药石不进,水道长都亲自去啦,就等着人死了之后再把棺木带回来呢!”
篁夜的眉尖蹙了一下,又听楼下人涛涛不绝。
“哎呦真是造孽了!紫道长还那么年轻,可为咱么做了不少好事,哎,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咱们?先不说人家让不让你进去,那群玉山离这几百里,就凭咱们这脚力,走到那人都入土啦!”
一群人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纷纷对英才早逝表示扼腕叹息。
然而这场令人悲痛的悼念也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其他事物上去,没人再注意无名地是否还会有一位斩妖除魔的紫道长,更没有人注意二楼窗边沉默的男子是何时消失不见的。
西边一声惊雷起,酝酿了多时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篁夜到达群玉山的时候,山崖边聚了不少人,衣着五花八门,看起来修真界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派了人来。
他刚刚落地,就有人迎上来,拱手问道:“阁下可是来探望紫微君的?”
篁夜呼吸一窒,整颗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是……”
那门生一边为他引路,一边摇头道:“青囊神女都来过了,应是就这两天的事了,阁下来的早,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白绫勒上了篁夜的喉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懦弱,脚下发软,甚至不敢往前迈步。
他与紫琅分开不到半月,再见面竟是生离死别吗?
他心里痛的难受,引路的人却完全没有察觉,他引着篁夜拐过几个弯,一个山洞出现在茂盛的灌木丛后。
篁夜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暴雨如注的夜里,
山洞里只有一个算是平整的石台,紫琅就躺在石台上,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伸出衣袖外的手腕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整张脸都缠着厚厚的白纱,纱布之下仍有猩红的血色泛上来,几乎要费尽眼力去看,才能发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
“紫琅……”
他声音唤的极轻,好像音量稍微大一点,眼前人就会化作一把飞灰消散在他眼前。
他握住紫琅的手腕,那脉搏微弱的好像随时会停下,确实已经是时日无多。
自从篁夜遇见了紫琅之后,那个明眸含笑的男子就教会了他何谓心动、何谓相思、何谓求不得、何谓爱别离,如今,他又教会了自己什么是心如刀割。
他与紫琅相识不久,却仿佛过完了凡人匆匆的一生。
回来吧。
篁夜心底喊着。
我不会再追寻你了,你不要怕、不要躲,只要你好好活着,我愿意回缥缈山从此不再出现在你眼前。
只要你活着。
昏迷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到来,指尖慢慢蜷缩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他像是要握住篁夜的手,却因体力透支而不得不中途作罢。
篁夜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
像是怕惊到紫琅似的,篁夜声音极轻,却说得斩钉截铁。
“我会救你。”
他托住紫琅的腰身将他打横抱起,怀中人轻若无骨,这不是他第一次抱紫琅,也知紫琅身形纤细,可此次却愈显消瘦,篁夜甚至没用什么力气,就将他整个人揽进了怀中。
“哎!道友要将紫微君带去何处?”
山洞口几人伸手拦他,急忙道:“紫微君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四处搬动了,道友若是有什么救人的仙法,便就在此处施展吧,我等定不会打搅的。”
篁夜没有放手,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放缓的趋势。
“让开。”
他没有过多的表情,洞口众人却仿佛看见修罗金刚不怒自威的可怕模样,来自上古凶神孔雀大明王的威压使他们不可抗拒地倒退了几步。
没有人能拦得住孔雀大明王,连神佛都不例外,更何况是区区凡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篁夜即将踏出洞口的那一瞬间,一直立于山洞中沉默不语的侍者突然掀开斗笠,朝篁夜怀中人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篁夜怀中那个“紫琅”突然翻身暴起,五指指尖如鹰隼利爪抓向篁夜咽喉!身姿矫健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不是紫琅!
篁夜勃然色变,一掌便将假冒紫琅的人击出数丈远!那身体飞出去撞上岩壁,瞬间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连哼都没哼一声就送了命。
然而洞口却不知何时被禁咒层层封禁,篁夜蹙眉,是他自己大意了。
这帮人是冲着他来的,群玉山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引诱他入笼故意布置的,不……甚至连一开始遇到那两个农户也是设计好的。
“明王殿下好身手。”
斗笠下的人抬起头,露出一抹诡谲的笑意。
“不愧是连佛祖都要惧怕三分的上古凶神,连我派中最好的高手都近不得您半分。”
那人声音低哑,像喉咙里卡着一把粗砂。
“也不知紫微君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得您青睐相助,真真羡煞旁人。”
篁夜无意听他废话,掌心戾气凝结成刃,切玉刀锋所过之处,连空气中都弥漫上可怖的杀意。
“他在哪?!”
那人似乎并不畏惧,反而低声笑了起来。
“殿下放心,紫微君现在很安全,只要殿下愿意合作,我保证他平安无事。”
刀锋磕地,偌大的群玉山轰然一震。
“你欲何为?”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朝着篁夜缓缓晃了晃。
“不求财,不求命,只想借明王殿下内丹一用,不知殿下可舍得?”
见篁夜不语,他又收回了手,话语间胸有成竹,似乎并不畏惧篁夜手中锋刃。
“殿下可以慢慢考虑,但是时间是不会等人的,从刚才开始,每过半柱香的时间,紫微君就会少一根手指,等到十根手指都没了,就会瞎一双眼、断一条腿,殿下可想清楚了,孔雀金丹纵然厉害,可又是否能凭空造出一个人来呢?”
他扬着笑意,见篁夜鲜红的瞳仁一寸寸收紧。
僵持间有侍者小步跑来,对那人拱手道:“掌门,紫琅受不住刑晕过去了。”
那人目光仍停留在篁夜身上,语调却佯装愠怒,吼道:“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侍者吓得跪在了地上:“没……没砍手……就抽了几鞭子……谁知道他这都禁不住……我们……”
“够了!”
篁夜几乎是爆喝出声,眼前人勾起唇角,挑眉看他,而篁夜却没有如他所愿露出悲伤崩溃的神色,他只是站在原地,脊梁挺得笔直,一双红色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他们,声音几乎跟他的神色一样平静。
“放了他。”
他淡淡开口,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放了他,金丹归你。”
“当然,紫微君乃修真界翘楚,清极剑派镇教掌门,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将紫微君完好无损地送回无名地。”
篁夜没再回应他,切玉刀在他掌中化为一阵青烟消散而去,他阖眸无声念了几句咒语,流转着金光的孔雀内丹便从喉间现出,引来众人贪婪又渴求地目光。
孔雀内丹有着比烈日更灼热的温度,众人几乎被它散发的光芒灼伤双眼,带着斗笠的男子取了砗磲骨盒,将那枚仙界至宝收入方寸之间。
“在下替紫微君多谢明王殿下救命之恩。”
那人大笑起来,留给篁夜愈行愈远的身影。
篁夜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冷,随着金丹离体越远,这种寒冷渐渐从脚下升起,凝结了他每一寸筋骨与血液。
“紫琅……”
他看着从自己脚下蔓延开去的寒冰覆盖了山洞中每一寸裸露的岩壁,心跳和呼吸缓慢归于平静,洞外照进来的光芒在他眼前收成一束,渐渐湮没于无边黑暗。
他低下头,任冰层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