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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淅川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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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暮涯带领三百弟子连夜赶到交战地,却扑了个空。
渔村不大,此刻房屋尽数被焚毁,余烬还泛着红色的火光,高温下烧焦的皮肉混合着血味,令不少人胃里翻江倒海,吐的脸色青白。
颜旭英靠在残垣断柱边,一身素衣浸着血,他右手不能动,左手还紧紧抱着炙阳琴,五个手指都血肉模糊,他身体已经到了极点,但精神不肯倒下,司暮涯一靠近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弹出了一个音,指尖上的血顺着琴弦往下滴,在他脚边形成了一个血洼。
“琴圣。”司暮涯抢上前握住他的手,颜旭英的神思已经混乱了,眼神失焦,听到声音,茫然地抬头看着司暮涯。
“杀……”他一开口,声音嘶哑,一口血很快就涌了上来。
“够了,没事了。”司暮涯轻声道:“放心吧。”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怀里颜旭英浑身一震,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他一直在死撑,不等到司暮涯都不敢倒下。
灵力灌进颜旭英体内,司暮涯紧紧蹙起了眉头。
上一次给颜旭英渡灵力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位琴圣身子底太差了,那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而是成年后一次次的内伤叠加,未曾完全治愈造成的。
司暮涯知道是为什么,而他无能为力。
颜棠暴虐,是靠的血缘关系继承了颜氏家业,而出身寒微却才能在其之上的颜旭英却英名在外,抢了他所有的风头,所以打骂颜旭英成了家常便饭,请出家法更是常有,本来只是颜家自己悄悄做的事情,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颜旭英的遭遇便人尽皆知。
可即便如此,仍没有人为颜旭英说过哪怕半句话。
一来这是颜家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二来颜家势大,没人愿意以卵击石。
这曾经击伤过妖帝的冽冽琴音,究竟还能在淅川江上回荡多久。
司暮涯觉得如鲠在喉,极其难受。
“掌门!”有白衣弟子朝他行礼,道:“镇江大营来信,说妖界派了人来。”
派来的是渔村里的普通渔夫,不会仙法更不会妖术,与其说是派来的,不如说是被掳走又扔回来传话的。
那渔夫吓得两腿抖如筛糠,一张黢黑的脸上仍能看见青色,一看见佩剑束发,白衣飘飘的云浮仙派弟子,“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抓住一个人就开始涕泪四下。
“道长!道长救我啊!妖……妖妖帝说要……要要颜……川川的……心……心肺……拿拿……拿去下……下酒啊!……”
那弟子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转过头脸色发白地看着司暮涯。
司暮涯长得高,渔夫抬头一看,好像看到了一尊散发着仙光的佛像,那佛像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你说,妖帝要谁的心肺下酒?”
“颜……颜川……”
司暮涯眼角一挑,招手道:“这营中还有活的妖族吗?”
弟子道:“禀师尊,还有一批关在镇妖塔里。”
司暮涯微微侧目,淅川江巨大的水流声在夜色中犹如雷霆,江对岸妖族大营里隐约闪着绿色的鬼火,在腾起的水汽里显得尤为阴森。
“挑一个,送回去,告诉沈雁,想要心肺,可以。”
待命的弟子一抖,仿佛看见了颜川开膛破肚,油花满地的场面,脸色一下就变了。
半晌,又听司暮涯幽幽道:
“让他亲自来取。”
沈子期没有来,来的是他手下驻守淅川江的第一大战将——许镜辞。
世间万物成灵成妖,总免不得一番苦修,要想炼成气候,少说也得个三、五百年,摊上运气好出生即为大妖的,也不免提心吊胆躲天劫,日子过得也不比凡人舒坦多少。
可许镜辞不一样,因为他不是妖,而是一只——厉鬼。
至于他生前究竟受了多少罪没人知道,只知他化厉鬼的那一天怨气冲破了净明殿,所有冤魂恶灵为之拜服,漫无目的游荡在天地间的鬼魂们终于找到了一个领主,那就是鬼王许镜辞。
妖不易修,可鬼不一样,只要有人死,就会有鬼,只要有执念,必将化厉鬼,在无忧城还没有建立的时候,许镜辞一直是人族的头号大患。
妖帝沈雁刚上位的时候,头几年与许镜辞打的不可开交,人族坐山观虎斗,坐收了好几年渔翁之利。
可是有一天他们突然就不打了,鬼王带着他数万鬼族大军投靠了无忧城,一齐把人族打了个措手不及。
人族节节败退,于是就有了淅川江划地而治。
许镜辞一脚踏进镇江大营,身后就卷起一阵阴风,风中夹杂着怨鬼凄厉的哭声,令不少人毛骨悚然。
他穿着殷红的重衫,束着发冠,腰间坠着白玉,甚至还别了一把折扇。
行为举止,神色样貌,均与活人无异。
“玉虚子道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许镜辞拱手行礼,他身形单薄,像一个文弱书生,嘴角还带着毫无恶意的笑容,这副样子,实在是很难让人将他与杀人如麻的鬼王联系起来。
但是司暮涯是与他交过手的,甚至亲眼见过鬼王一出,伏尸千里的骇人场景。
司暮涯微微仰首,冷冷地看着许镜辞,道:“鬼王孤身一人入我镇江大营,胆魄一如从前。”
许镜辞掩嘴一笑,眉眼弯弯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现在可没有鬼王啦,只有妖帝大人,妖帝来不了,着我来传个话的。”
司暮涯声音更冷:“他敢先动手杀人,现在却不敢露面吗?”
“杀人?不不不,您误会了。”
许镜辞连忙摆手,脸上还带着笑意:“我们可没杀人,倒是您那边的人没控制好手脚,进了妖界呢。”
司暮涯眼中寒光一闪,怒道:“没杀人?真没想到鬼王还有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
“您不信?”许镜辞摊手道:“人族不也没有在现场抓到妖族吗?说到底还是没有证据,不然颜氏的弟子早就到江边叫骂去了,不是吗?”
在淅川江前线,一般骂地最凶的是颜家弟子,而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云浮仙派弟子。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颜家开战便骂,骂完便撤的奇景。
许镜辞看司暮涯面沉如水,又道:“道长一直逼我们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那在下倒想问问,人族大量死士潜入无忧城行刺妖帝一事,道长是认还是不认?”
司暮涯眉角一跳:“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道长您听不懂,但总会有人懂的。”许镜辞盯着司暮涯,一字一句缓缓道:“你们的人,伤了冰棺里的人。”
司暮涯五指猛然握紧,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乎冰棺里的沈唤雪,还是担心妖帝沈雁。
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如此可笑,他居然坐在人族的大营里,担心着江对岸的敌人。
他明明应该比任何人都憎恨妖族,比任何人都希望沈子期消失在这个世上的。
可是去了一趟无忧城,他坚守了十五年的信念已经出现裂缝。
“妖帝大人派我来,就是给您传句话,让颜棠自己给颜川办好后事,把心肝亲手送到妖帝面前,不然……”
许镜辞又笑起来,仿佛开着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无忧城的利爪将撕碎每一个人族的心脏,十万妖军会让人界化为炼狱 。”
他说的风轻云淡,身形消散在一团乌黑的雾气里,留下一声声急促、低沉的笑声,在镇江大营上空盘旋不散。
大营里每一个人都惊慌失措,他们盯着主账大气都不敢喘,颜旭英一倒下,司暮涯成了人族唯一的支柱,他们都在等,是进是退,还是真的要剖了颜川的心肝送给妖帝,都等着司暮涯一声令下。
可是主帐厚重的门幔并没有掀起,司暮涯一直坐在帅椅上,盯着许镜辞消失的地方出神,直到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完全消失,他才阖眸,重重叹了一口气。
门外弟子听到动静,这才出声道:“禀掌门,紫微君到了。”
紫琅去看了颜旭英,重伤昏迷,高热不退,大营里没有什么保命仙丹,全靠一口气撑着,看的紫琅心里发酸,除了运转灵力尽可能多的渡给他一些,此外,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司暮涯掀开帘子进来,柳景阳端正地向他行礼:“拜见司掌门。”
紫琅头也没回,问道:“是哪边先动的手?”
司暮涯沉默了片刻,道:“颜氏。”
虽然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紫琅还是觉得心中有怒焰滔天,额角青筋不可抑制地跳动。
“重罚颜胤,又对妖族动手……”紫琅咬牙道:“他颜棠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何止……
司暮涯心中叹道,沈唤雪是沈子期的底线,是不可触碰的逆鳞,颜棠这次,真的太过莽撞。
“阿琅,这一次,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我……”
紫琅没有讲话,他垂着眼,烛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本就带着三分妖异的容颜此刻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他看了看司暮涯,又看了看一边站地笔直的柳景阳,半晌,终于抬头笑了。
他的眼里有跃动的烛光,像划破黑夜,照耀万物的曙光。
“没事的暮涯,做你想做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