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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师非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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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浮仙派已经炸开了锅,无论是云游在外的隐士还是出了五服的旁支,此刻都聚集在邺沧山净明殿门前,等着司暮涯给个说法。
至于想要什么说法,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一心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掌门总得说地点什么。
于是他们一直等,从天不亮等到日暮西山,司暮涯也没出来。
师非道将门拉开一道缝,放眼望去乌央乌央全是人,有九成她从没见过,剩下的一成里还有一半她叫不出名字。
有眼尖的人注意到门口有动静,剑一样的目光就往这边射,师非道一缩脖子,连忙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小……小师叔,掌门一直不出来,咱们怎么办?”
师非道眉毛一挑,怎么办,她怎么知道怎么办。
她虽挂着天机子十九弟子的名号,但收了她的第二天天机子就去了无忧城,然后就没回来过,要说她跟天机子那点少得可怜的师徒缘分,大概全体现在拜师礼那天的一声“师尊”上了,这些年她在云浮仙派,叫师兄比叫师尊多。
师非道是个灵,由天地日月精气聚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总之在天机子收她为徒之前,她只知道每天跟山里的猴子混在一块。
她还有个宝贝,是个金色的灯笼,她也不知道这个灯笼叫什么,司暮涯取名叫锁灵笼,她也就跟着这么叫了。
锁灵笼是个宝贝,这一点师非道还是知道的。
洪荒初始九十九万年至今,从今而后九十九万年再往后,但凡在这世间存在过的生命,皆受锁灵笼召唤。
刚发现天机子头颅的时候,师非道提过要用锁灵笼回溯过去,但锁灵笼消耗师非道的灵气,以她当时的修为来说,开一次锁灵笼或许会让她陷入永久的沉睡,司暮涯直接拒绝了她。
现在,她觉得是时候了。
司暮涯将自己关在天外天冰室三天三夜了。
他一直跪着,膝盖已经由一开始的麻木刺痛,到现在完全没了知觉。
冰室不大,挤进十四具遗体已是勉强,司暮涯跪着,鼻尖几乎要挨到师兄的衣摆。
那上面还沾着隐隐的血腥气,让他有点想吐。
司暮涯想到了沈子期,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这几日总是盘旋在他脑海里,不管他闭不闭眼,看到的都是他。
沈子期一定是知道天机子就死在那个山谷里,他或许亲眼看到了整个过程,他或许知道是谁杀了天机子,他有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
可是他偏偏就是不说。
司暮涯有些恼怒,双拳紧握,指节都泛了白。
他想去找沈子期,问问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可他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离开云浮仙派,外面还有一堆人,等着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他除了这一堆尸体,什么都不知道。
是谁杀了天机子?为什么杀?用什么杀?
谁该为这件事负责?怎么负责?
司暮涯只觉头疼欲裂。
“师兄。”
师非道推门进来,拎着一盅参汤。
她恭恭敬敬地朝天机子及十三位师兄的遗骸行了礼,说起来她与天机子不过寥寥数面之缘,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就记不清师尊的样貌了,甚至有好几位师兄连面都没见过,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事,一时无话,只能爬起来给司暮涯倒参汤。
“什么时候了?”
司暮涯闭着眼问她。
“寅时初。”师非道将参汤递给他:“喝点吧,你也不是铁打的。”
司暮涯没动,声音暗哑:“人都散了吗?”
“哪么容易……”师非道摸了摸白瓷碗,参汤热热的,有点烫手:“都在净明殿前挤着呢,你不出去,他们是不得走的。”
玄冰密室里响起一声叹息。
“师兄,这一路回来你都沉默寡言,什么也不说,我知道你心急,但是有人帮着想,总好过一个人在死胡同里打转。”
司暮涯睁开眼看她,师非道穿着碧色的短裙,莲藕一般的手臂上箍着两个金色的臂环,她从不穿鞋,赤着脚站在亘古玄冰上,一手提着锁灵笼,一手端着参汤,眼神殷切地看着他。
她来云浮仙派十五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总角女童的模样,从未长大过。
她是一个灵,已经开智化形,过不了多少年,她将要成仙的。
司暮涯恍恍惚惚地想着,伸手接过了她的参汤。
“你要知道什么?”
师非道握住他的手,问道:“那天你进寒江雪,除了见到妖帝之外,是不是还看到了什么?”
司暮涯低下头,道:“何以这样问?”
师非道在他身边跪下来,正对着天机子残破的躯体,她说:“师兄,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良久,在光线微弱的天外天冰室里,司暮涯终于开了口。
“我看到了沈……沈鹤……”
“沈鹤?谁是沈鹤?”师非道入云浮仙派那年就是沈鹤死的那年,她没见过沈唤雪,也没机会听到沈唤雪的名字,因为从沈鹤离开云浮仙派的那天起,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成了一个禁忌。
“他是……师尊座下的一只灵鹤,二十年多前,离开了云浮仙派,他走的时候我才不到十岁。”
“灵?”师非道奇道:“他也是灵?”
原来师尊除了自己之外,还拥有一只灵物啊。
“那他怎么在妖界呢?”
司暮涯肩头抖了一下,抬眼看着师非道,好像透过师非道能看到同为灵物的沈鹤。
“他死了,作为无忧城第一任城主,死在了师尊剑下。”
师非道被司暮涯的眼神盯得发毛,颤声道:“他入魔了?!”
“是……妖帝沈雁是他的弟弟,非道,你知道吗,在寒江雪密室里,沈子期他问我,为什么同为天地所生,妖却不能像人一样正大光明活在世上,为什么妖总要被喊打喊杀,为什么屠戮妖魔成了人族口中的正义。”
“这……”
司暮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回答不了他,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神明以慈悲渡世人,可妖魔呢?谁来渡他们?
无人对妖魔心生怜悯,无人愿对他们慈悲为怀,难道只是因为“妖魔”二字?
可正如沈雁所说,是天要生他们为妖魔的。
难道,是天抛弃了他们吗?
司暮涯心中无法苟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非道侧过头看他,她晃了晃手里的锁灵笼,道:“修行路上遇到的难题,总要有人去解的,师兄,不如我们去问问师尊吧。”
司暮涯眼神猛地一跳,死死看着那盏金色的灯笼,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
“先前只有师尊的头颅,难以回溯过去,如今遗体集齐,我修为也增进了不少,没有理由不开锁灵笼了。”
狭小的冰室里挤着十四具尸体,他们脸色青灰,怒目圆铮,到死都没闭上眼,他们盯着司暮涯,像一个个修罗金刚,等着司暮涯为他们报仇雪恨,若司暮涯敢后退一步,即遭天打雷劈。
司暮涯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曾经他是那么笃定妖族就是凶手,坚信自己只要除尽天下妖魔就能报仇雪恨,但如今……
“师兄!”师非道膝行两步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无论结果是不是你想看到的,那都是真相,我云浮仙派立派四百年,匡扶正道,诛奸除恶,师兄,这些年你杀的都是妖族穷凶极恶之徒,你何错之有?又有何为惧?!”
一番话如雷贯耳,司暮涯灵台瞬间清明。
“非道……”司暮涯摸了摸师非道的脸,道:“竟是师兄不如你了。”
师非道呼出一口气,她觉得刚才司暮涯差点就要生心魔了,额头上也是急出一层汗,形容狼狈。
“那就开始了。”
锁灵笼一动,在玄冰上投射出旖旎的光芒。
司暮涯看着转动的锁灵笼,轻轻点头。
师非道阖眼,锁灵笼受到咒语的催动缓缓升起,白色的雾气从笼中泻出,周遭隐隐响起清泉流动之声,师非道咬破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痕。
“云浮仙派第十六代掌门天机子,何在?”
半空中的血珠震颤起来,越来越快,瞬间钻入锁灵笼中消失不见。
“不够……”
师非道一咬牙,又将手腕伸到了嘴边。
这时,玄冰密室外突然嘈杂起来,伴随着金石相击之声,显得无比慌张。
有弟子的声音传进来,模模糊糊的听不大真切。
“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哎!你别跑!”
下一刻,冰室厚重的石门被猛地撞开,闯进来的人周身浴血,直直摔在司暮涯脚边。
他举着被血染红的羽令,喉咙里的血疯狂往外喷。
“前线告急!淅川江告急!”
竟是八百里鸿雁传信!
司暮涯猛地抓起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说什么!”
那人已经失血过多,油尽灯枯,灰暗的眸子却死死盯着司暮涯,和冰室里那十四具尸体一样,要把司暮涯身上戳出洞来。
“妖兵……过……过……淅川……”
他没来得及说完,睁着眼睛咽了气。
司暮涯手一抖,那人的尸体直直摔在地上,手里鸿雁羽令却握的死紧。
羽令上只有两个字——速援!
淅川江前线有正阳琴圣颜胤坐镇,五年来从没用过这般紧急的求援方式,司暮涯看着地上的尸体,感觉身体里的血急速凉了下去。
他能想象的到淅川江现在的惨况,腰间玉京剑发出一声铮鸣,下一刻司暮涯提剑而去。
“师兄!”师非道喊他:“锁灵笼……”
司暮涯回头,那萦绕的雾气没有半分变化,可那传信人的血却缓缓渗进了玄冰之中。
这鲜艳的红色将他刚才对妖魔的那一丝悲悯之情冲刷的一干二净。
妖,还是要用来杀的。
师非道没有睁眼,但她知道司暮涯已经走了。
冰室太小,温热黏腻的血液流到师非道腿边,像一条催命的蛇。
师非道“啧”了一声,张嘴朝自己手腕猛地咬了下去!
血花四溅!
锁灵笼受到灵血催动,开始急速转动起来,师非道双目陡然睁开,爆出一道青光,接着整个冰室都开始颤动!
“天机子!何在!”
似乎回应着师非道的召唤,下一刻,锁灵笼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玉冠长袍的道长从白雾尽头缓缓走来,他看到眼角渗血的师非道,微微一愣,旋即轻笑。
唤道:“好久不见,小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