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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独钓寒江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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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帝的住处十分宽敞,但屋内却瞧不见多少摆设,多是些黑白错落的纱幔重帘,帘后一排排惨白的蜡烛正燃着飘忽不定的烛光,猛然看过去,像是一座——灵堂。
妖帝是妖不是鬼,没道理把自己的住处装扮成这种样子。
司暮涯心中生疑,难道这位妖帝是在自己寝殿中祭奠着谁吗?
他贴着墙壁走进去,偶尔屈指微微叩击,墙壁中传来的都是沉闷的回音,并不存在什么机关密室。
寝殿虽大,但从门口走到最里处也不过数十步,妖帝的床榻就在房间的最深处,样式普通,也不比寻常人家大出多少,司暮涯把手伸进锦蚕丝缎面的软枕下缓缓摸索着,不出所料,指尖果然探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柄以千年血玉为骨的折扇,扇面用了一种奇特的材料,在烛光映衬下泛着温和的白光,有些像鸟羽,却又不是普通的鸟羽。
这虽称不上是仙器,却绝对是一件灵物。
世间至仙至灵之物对妖魔有着与生俱来的伤害,妖帝又怎会把这柄灵扇留在身边?
司暮涯将那折扇翻过来,扇面上有用端秀清逸的字体写成的一句诗。
“皑若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字体发红,像是沾着血写成的。
司暮涯盯着那字,心中突然升起一种熟悉感,这字体连带着那日浮上脑海的背影,在司暮涯眼前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离他那样的近,好像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层薄雾,有一个名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但他的记忆就断在这里,怎么也记不起那个人的容貌,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是一场与记忆的久别重逢,过程却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
正当他出神之际,身后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下一瞬司暮涯眸光一冽,抽身便追了上去。
那黑色身影几乎是凭空消失,司暮涯紧追着他越过一道黑色纱幔,下一刻那身影便如烟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司暮涯握住了玉京剑柄,几乎完全屏住了气息,他右腿缓缓迈出一步,只听脚下传来轻微的“咔”的一声。
原来藏在地下。
那是一间不大的密室,四方墙壁的用料都是开采自雪域高原深处的亘古玄冰,这种冰即使曝晒在烈日之下也不会融化,极为神奇罕见,但亘古玄冰形成于洪荒时代,大多被埋藏于地底深处,开采难度极大,以至于存世量稀少,一两玄冰的价格甚至超过了同等重量的黄金,可谓是价值连城,再看这密室中玄冰的用量,几乎可称天价。
司暮涯之所以认识这种玄冰,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穷奢极欲,而是在邺沧山云浮仙派禁地天外天中,也有这么一间玄冰密室,虽不及这间屋子用量的十分之一,却是他费尽云浮仙派所有人力物力历时多年才从世间各地寻得的。
那密室里,冰封着他师尊和十三位师兄的头颅。
十五年了,他无数次走进那间密室,无数次对自己的无能跪地忏悔。
但是今天,他感觉自己就要接触到那尘封在玄冰之下的真相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座玄冰打造的冰棺。
密室内光线很暗,所有的光线都来自于四角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珠光通过玄冰的墙壁折射开去,在司暮涯身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那冰棺里躺着一个男人,司暮涯看见他的第一眼,面色瞬间就变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禁伸出手去擦棺盖上的雾气,手指每擦一下,他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那就是他脑海中的背影,此刻终于在他面前回过身来,白衣玉扇,眼角含笑。
司暮涯浑身一震,犹遭雷击。
“沈……沈……唤雪……”
那一刻,他周遭光怪陆离的光景突然将他带到一个无比熟悉的情景中,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榕树林,阳光透过光影洒在他面前的地上,那里有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个白衣男子嬉闹,他们跳着、笑着、喊着。
“鹤哥哥!我也要折小蜻蜓!”
“鹤哥哥要先给我折!”
“鹤哥哥你老是抱着六师兄,我也要抱抱!”
怀里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鹤哥哥喜欢我不喜欢你!十一你总像个泥猴子!”
脚边张开了手臂求抱抱的小男孩憋红了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白衣男子连忙蹲下来伸出手安慰他,可那边等着折蜻蜓的几个孩子又不乐意了,纷纷围了上来,几乎要攀上那男子的背,只见那男子哄完这个又去安慰那个,好不容易都哄开心了,自己额上却泛起一层细汗。
他抬手擦汗,微微抬起头来,正好与司暮涯目光相接。
没有丝毫诧异,他微微一笑:“小十四,你来了。”
司暮涯喉咙动了动,却只喊出一句:“鹤哥哥……”
“你都长这么大了……”沈唤雪细细看了看他,将耳畔的碎发拢到耳后,轻声道:“真好。”
司暮涯来不及回答他,下一刻脚下风景瞬息万变,顷刻间将他带入了另一个场景。
他看见无忧城外的那株盛开着花朵的海棠树,看见了仙门百家数千位修士提剑而立,而沈鹤站在城墙下,一身白衣上开满了血花。
他脸色苍白的好像随时会晕倒在地,但仍牢牢守住无忧城城门不肯让出一步。
“沈唤雪,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你退开,我饶你不死。”
司暮涯赫然回头,那是天机子!是他师尊!
沈唤雪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天机子暴怒,剑光已经逼上了沈唤雪的面颊。
“沈鹤!你到底还是要为了妖魔道而对抗人族吗?!”
司暮涯没有听清沈唤雪说了什么,随即他看见了一场可怕的屠杀,上千名修士冲进无忧城,面对手无寸铁的城中百姓,无分男女老幼一概杀之。
纵使这些年死在他玉京剑下的妖魔无数,但此时此景仍让他觉得胆战心惊。
随后他看见了沈唤雪的尸体,那几乎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他一半的身躯化作鹤形,半边羽翼几乎被齐肩削断,他躺在雪地里,喉咙里插着一柄森冷的长刀,喷涌而出的鲜血一路蔓延到司暮涯脚边。
那血是热的,可沈唤雪的身体已经凉了下去。
他看到天机子坐在沈唤雪尸体旁边,笑得几乎癫狂。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虐杀,仙门名士血洗了妖界重地无忧城,而修真界界首天机子杀了无忧城城主沈唤雪。
这场战役堪称完美,上千人的队伍几乎未折一兵一卒、凯旋而归。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沈唤雪睁着眼睛,可那双眼永远都不能再笑了。
司暮涯腿一软跪了下来,在他的记忆里,幼时天机子总是闭关,很多时候照顾他和师兄弟的就是沈唤雪,他记得沈唤雪分明是个温润如玉的人,几乎从没见他用重一点的语气说过话,但如此没过几年,沈唤雪突然从邺沧山离去从此,这个名字,也成了云浮仙派不可提及的禁忌。
原来这个禁忌,就是沈唤雪成魔了吗?
原来十五年前天机子主导的那次远征无忧城,是为了大义灭亲吗?
他看着沈唤雪的双眼,却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
“师尊不会杀你的……他不会的……你是……你是他最喜欢的灵鹤……他舍不得的……”
司暮涯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扳正沈唤雪的身体,失声道:
“鹤哥哥,师尊他怎么会……怎么会舍得杀你……”
他摇晃着沈唤雪的身体,耳边却突然听见“铮”的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周遭景象瞬间哗然一收,下一刻,一柄黑色的重剑压上了肩头。
“我劝你,把他放下。”
那声音比亘古玄冰更冷,司暮涯陡然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推开了冰棺,沈唤雪的尸身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刚刚的都是幻境吗?
他将沈唤雪轻轻放进冰棺内,甚至帮他顺好了长发,这才波澜不惊的开口。
“传闻妖帝有一柄黑色重剑,此剑一出,千城齐摧,万鬼同哭,是名——摧城。”
“你只说你叫沈子期,却没说子期只是你的表字,你还有一个声震四野的大名。”司暮涯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妖帝沈雁。”
沈子期冷冷道:“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吗?当年你师尊拿剑指着我兄长,如今我用剑指着你。”
他眼底泛起笑意:“司玄,你不是恨妖魔道吗?恨无忧城吗?现在觉得如何?”
司暮涯不为所动,道:“你布了一场幻境给我看,怎么就认为我会相信你呢?”
沈子期:“你觉得那是只是幻境?难道你连自己的记忆都不相信吗?”
司暮涯:“我自然相信我的那部分的记忆,但是这场幻境的后半段来自于你,当年无忧城之战我并未参与,对于当时无忧城外发生的事情,我怎能轻信你的一面之词?”
沈子期嗤之以鼻,道:“你以为天机子当年血洗无忧城是为了什么?”
司暮涯正色道:“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沈子期:“可笑,斩妖除魔不过是一个幌子,杀我兄长才是真实目的!”
司暮涯微愠:“沈唤雪是我师尊最喜爱的灵鹤,师尊一直对他疼爱有加,怎么可能杀他!”
“灵鹤……是啊,你也知道他是灵鹤……”
沈子期的冰冷的目光落在沈唤雪身上,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天生灵物……他甚至都不用怎么修炼,时机一到,就会结成仙骨,飞升成仙的。”
“你说你师尊那么疼爱他,那为什么我兄长会堕入魔道?!司玄,你不会不记得,我兄长精于医道,妙手仁心,你可见他害过谁?!”
“可他救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是救不了自己呢。”
司暮涯低下头,面对沈子期的咄咄逼问,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蓦的,肩上重剑突然往下一压,沈子期身上的戾气又深重了起来。
“你说你恨,可我呢?我对人族、对云浮仙派的恨意更甚你千倍、万倍。”
重剑摧城的锋刃贴上着司暮涯的脖子,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血槽滴了下去。
“若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掐着天机子的脖子,问问他我兄长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值得天机子带着千军万马来取他性命。”
“沈子期。”
司暮涯道:“人间至苦,求不得、放不下,你我各占其一。”
“我求不得真相,你放不下亲情,谁也不比谁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