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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故人孑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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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宴后不久,王美人就生产了,是一位小皇子。父皇很高兴,赐名显,封为寿王。
显的出生,在当时是那么寻常的一件事。宫中皇子已有七八位,快要成年的三位早就脱颖而出,且几乎势均力敌。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一定在这三位大皇子中决出,没人会去考虑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
太渺茫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事,都太渺茫了,
即使是神灵,也无法料到人事的无常。
本朝的皇子出生就有封号,十五岁就有封地,确定了封地之后封号一般会改变成封地的地名,二十岁后便可以就藩。若立太子,则其余皇子无论几岁,都会被送到封地就藩,无诏不得入京都。
皇女则不同,封号一般是出嫁时才有,汤沐邑也是那时候获得。汤沐邑,字面意义上是赋税用于公主汤沐的城邑。其实相当于嫁妆,赐给公主之后,那几个城或郡县每年都会给公主进贡一定的钱财、物品、奴隶。也有受宠爱的皇女,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获得封号甚至食邑。
孤就是很小的时候就有封号了。而提前获得了食邑,代表此公主位比诸王。
孤的生母是瑶姬,生前只是美人,死后才得到“姬”的封号。这已经是很高的荣誉,因为她只是一介庶民之女,而且并未诞育皇子,区区婢女,不堪为妃。
父皇没有保留她的姓,敕选了“瑶”这个字作为她的封号,并且给她取名“瑶光”。宫人都说这是因为孤的母亲很美,即使穿着布衣,也有无法掩盖的光华,堪比暗夜中璀璨繁星。
后来,孤都三十多岁了,宫中还有“瑶姬美甚,如云中华锦升”的传言。
据说父皇见到母亲时还是陈留王,年不满二十,没有就藩。
皇爷爷盛年时未立太子,他的第一任皇后——懿贤皇后去世后,后位一直空悬。直到执政的最后几年中,皇爷爷才匆匆册封新的皇后、太子,也就是孤的皇祖母和父皇。
皇祖母那时候是羊淑妃,居住在长兴宫。
庆安姑姑还没有嫁给符仲卿,作为羊淑妃的义女,公孙氏遗孤,很得皇爷爷的宠爱。庆安姑姑发现了母亲,两人结为知己,庆安姑姑就央求羊淑妃,把母亲从粗使宫人擢升为长兴宫女史。很快,父皇也认识了母亲。
父皇登基后,封母亲为美人。一直到母亲生孤时难产而亡,这个位份没有再变过。除了孤,母亲也没有怀过其他孩子。
但宫人说,父皇曾经很宠爱母亲。
瑶姬,是唯一一个可以出入养居阁的妃嫔。前无古人,她死后,也没有来者。
据说瑶姬虽然出身贫寒,但居然识字,并且喜欢读书,敏而好学,博闻强识。
据说瑶姬与父皇常常一同作画、写字,有时会讨论一些宫外的见闻。
据说瑶姬多智近妖,行为怪诞。曾命工匠进献能控风的“天机鸟”,也曾在宴会上化解柔然使节的“金瓶之问”,还曾经作男装打扮,和父皇一起打马球。
据说瑶姬子嗣艰难,直到先肃明皇后薨逝后,才终于怀孕。肃明皇后薨逝,父皇命令举国哀悼,改元乾元。同年年末,孤出生。瑶姬难产,失血而亡。此时距离父皇登基已近十年。
据说瑶姬仙去之前,恳求父皇将她的尸骨焚化撒入东海。
父皇没有同意。
瑶姬,最后安葬在了父皇帝陵的东侧,妃嫔陪葬的位置。小小的一个坟茔,被圈在皇室恢弘的墓园之中。墓志铭里洋洋洒洒颂扬瑶姬华美容貌,写了父皇的独怜,写了孤的出生,单单没有写她原来是一个怎样的人。
到现在,孤都不知道瑶姬的姓名是什么。
瑶光是父皇赐名,她原先叫做什么呢?是哪家的女儿呢?瑶姬无父母亲族的记录,又长得那样美,在后宫中生存一定很艰难吧。在皇祖母宫中做女史,她的装扮,会不会与如今的长兴宫女史一样?她一定很聪明,也许像崔女史那样,也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化解权贵的尴尬,同时保全自身。
孤小时候不敢问,等长大了敢问了,知情人都已经去世了。
宫中只知“瑶姬美甚”,只知“顾鸾公主生母”,没人知道她原先是怎样的人。
一个人的痕迹完全消失,竟然只花不到三十年。
“公主,小公子请见。”侍女上前来通报,询问孤的意见。
孤正在读书。父皇嫌太学的博士讲得慢,便规定孤除了每日去上学以外,还要读他给孤列的书单上的书。
父皇列的书单也很奇怪。
《史略》、《艺文》、《政论》、《兵策》之类的占十之七八,这不奇怪。但《地四极图经》、《沧海书》、《海内物产录》等博物文也不少,甚至有《神仙列传》、《真真记》这样荒诞的神怪传奇。
孤有时候看着看着,会觉得莫名其妙。
是谁在向父皇推荐书吗?想来父皇日理万机,不会有时间一本一本看这些五花八门的书然后再列书单给孤。
那么书单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呢?能得到父皇如此信任,对书的品味又如此天马行空,有些简直离经叛道。不像是世家出身的人列的……是哪位在野鸿儒?
不对。
没有哪个接受过正统教育的人会把《真真记》这种东西与《史略》相提并论。前者简直是□□,后者可是历朝皇帝主持修撰的正史。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再次询问。
“让他进来吧。”孤把书收起来,拿起旁边的点心咬了一口。
凤之入殿时,看见的就是孤毫无形象地举着红泥糯栗糕啃咬的情景。
“擦擦。”凤之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皱着眉头道,“今日在太学不方便说,母亲让我转告你,近日她暂时不能入宫了,不过含英殿之事应该已经解决,请你不要挂心。”
他转述完了话,明显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里包含的意思。于是他顿了顿,犹豫着又道:“顾鸾,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日含英殿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安如海让人告诉我母亲旧疾复发,被符动他们的事气得晕倒了,可这是骗人的。母亲不肯跟我说,叔叔伯伯们却突然……”
瞧,凤之平时冷冰冰的,其实是这样毫无防备的人。看见庆安姑姑对孤的亲近,于是他也什么都对孤坦白,好像孤早就是他的知交亲友一般。
真挚而幼嫩。
孤看了他一会儿,听到这里,抬手打断他,认真道:“宫中礼数,我还没有赐座,你不能坐下。”
凤之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孤心想,哼,让你在太学里嫌弃孤是女孩子。
他涨红了脸,呼地站了起来。
“不必了,我这就走。”
凤之气鼓鼓的,转身旋走,差点撞到给他奉茶的侍女。
侍女受惊,赶紧跪下,口称“小公子恕罪”。凤之没理她,足下火烧一般踩远了。
啊呀,脾气真大。
虽然谈论起国家大事来头头是道,但凤之其实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孤整好以暇目送他,心情极佳,和逗完猫一样。随手拿起书再看起来。
今天看的是一本小说,叫做《侠骨》。不长,很有趣。主角会道术,整日在屋檐间飞来飞去劫富济贫。不过,听宣哥哥说,这样的故事一般是茶肆说书人讲来才有意思。听到情节紧张处,人群屏息凝神;听到大快人心处,人群喝彩欢呼。
话本,传奇,小说,故事。
细细读来,犹如在他人的人生中畅游。热热闹闹百数十年,情节跌宕起伏,满眼繁华满面春风。等书读完了,书中世界也随之烟消云散。
看来这个书单的撰写者的确不会是韩博士那样的顽固脑筋。
会是谁呢?
父皇很快听说了孤给凤之难堪的事。当天晚膳时,孤正低头安静吃饭,父皇忽然说:
“鸾儿,朕听说符冲来打扰你读书?”
孤正在咀嚼一个虾球,闻言急忙咽下去:“倒是没有。我和凤之哥哥开玩笑呢。”
父皇示意安如海给孤添茶水,安如海赶紧提溜着银壶来到孤的案前。
“慢慢吃。”父皇说,“符冲只是一介庶民,你身为皇室公主,斥责他乃至杖杀他都无妨。”
孤愣愣地望着父皇。
“但,凤之哥哥是庆安姑姑的孩子啊……他是,他是骠骑将军符……”
父皇轻轻放下筷子,孤不自主地噤声,不敢再说。
殿内侍奉的人立即跪了一地,安如海举着银壶跪在孤的案前。
父皇叹了口气:“鸾儿,朕告诉过你,你是公主,天下都是你家的。为什么要顾忌旁人家世军功?”
孤战战兢兢,想出座请罪。
父皇抬手止住了孤。“你是朕唯一的公主,”父皇说,“别怕。”
孤知道。孤明白。但孤控制不住。
之前文华殿的事,父皇对凤之的态度已经有些和软,甚至说凤之有定远侯的样子。可是木樨宴上庆安姑姑的态度又让父皇对凤之忌惮起来了。
孤那时候想不通:
为什么庆安姑姑不肯低头服软?
只要她表现得恭顺一些,不,哪怕她不再当众顶撞父皇呢。
皇祖母那么喜爱庆安姑姑,将庆安姑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庆安姑姑她又和父皇一起长大,只要她肯,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会宠着她!
为什么她不愿意呢?
庆安姑姑这样,岂不是害了凤之哥哥吗?平白的,叫他吃多少苦头啊!
孤这般东想西想,自以为很识好歹。
直到数年后,孤也到了庆安姑姑那样的境地,才知道恨意与傲骨,悲哀与怀念,从来不是可以遗忘的。
只是那时,孤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