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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今日良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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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吓得差点惊叫,庆安姑姑捂住了孤的嘴。
“冲儿,出去。”庆安姑姑冷静道。
“母亲?您……您没事吗?”凤之听起来十分惊讶。
“出去等着。我与鸾儿随后就来。”
此时庆安姑姑放开了孤,孤于是接到:“凤之哥哥,我在更衣,一会儿就来。”
”抱歉,“凤之略有些惊慌,“我出去了。”
前面传来殿门缓缓关闭的声音,一个侍女在帷幕之后,战战兢兢道:“公、公主,县君娘娘,小公子他、他出去了。”
“知道了。”庆安姑姑道。
她走近床边,蹲下来对床上的女史说:“你改变主意了么?是否要去太后和圣上面前指认他?若是,我可以为你做证人。大梁自有律法,这畜生逃不过惩罚。”
女史眼神空洞,半晌,淌出泪来。
庆安姑姑说:“不用怕,太后自会为你主持公道。我也会帮你。”
女史缓缓地摇了摇头。她闭着眼睛,大颗泪水仍然流到鬓边。
庆安姑姑站起来,说:“既然如此,眼下我们就需要先把这件事瞒过去。来日如何找他清算,等你考虑好再说。”她回头看孤,“鸾儿,这需要你的帮忙。”
庆安姑姑牵着孤的手,旁边跟着凤之,一路走进撷芳殿。路上凤之欲言又止,他看着孤神色复杂,似乎在找机会问点什么,但孤一心一意牵住庆安姑姑的手低头走路,乖巧沉默得像个普通女孩子。
侍者通报,我们入见,殿中宴饮欢声为之一停。
庆安姑姑上前几步下拜:“母后,圣上。我带鸾儿、冲儿回来了。”
皇祖母站起来,走下台阶亲自扶起庆安姑姑,她掩饰不住高兴,连连说:“好,好。回来就好,哀家给你留了位置,你就坐哀家身边。”
父皇也笑着道:“母后的宴会,你也敢迟到,可要罚酒三杯。”他招手唤来左右,立即有侍者端着三盏剔透的水晶杯走向庆安姑姑。
贤哥哥与宣哥哥、诵哥哥,看到庆安姑姑带着我们回来,并未现出任何惊讶神色。贤哥哥甚至嘉赏地看着孤,似乎孤做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
孤默默地想,安如海为什么单让凤之哥哥过来呢?他使了什么法子?
凤之哥哥看起来可一点不像是知道孤与庆安姑姑都在含英殿中的样子。他好像是误会庆安姑姑有危险?
安如海跟在我们身后,弓着身子,脸上堆满笑容。
庆安姑姑淡淡道:“圣上赐酒,荣幸之至。”
安如海上前,替庆安姑姑倒酒,紫红色的西域莆桃酒冲进水晶杯中,在烛光下如同血液一般。
满满三盏。
皇祖母皱眉道:“安如海,县君体弱,酒多伤身。”
安如海赶紧跪下请罪。
“嗳,庆安一向好酒量。”父皇给安如海解围,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笑道,“母后忘了,她少年时可是以一敌五,喝倒了楚、燕、赵、代四王,还有朕呢。可惜,庆安嫁人之后,咱们再也没有畅快地聚饮过了。”
庆安姑姑拿起第一杯酒,做了一个祝酒的手势:“圣上明察。往事越廿年,回忆起来的确十分有趣。”
父皇含笑点头。
庆安姑姑慢慢地将第一杯酒喝完,又拿起另一杯。
“楚王自缢,燕王战死,赵王无子,代王国除。如今一切物是人非,圣上您却还是当年容貌,仿佛丝毫未变。”
父皇的微笑消失了。
孤攥紧庆安姑姑的袖子,心跳如奔雷。孤垂下头不敢看,心里祈求:庆安姑姑,别说了,快别……
皇祖母道:“庆安,你醉了。来人,扶县君去休息。”
庆安姑姑正喝完第二杯,拿起第三杯酒,不顾上前搀扶的侍女,执着地向父皇祝祷。
“天子之威,海内皆臣。妾身伏愿圣上万万岁,帝祚永延。”
她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举座静谧。
许久,父皇面无表情道:“好。来人,赏黄金千两,晋庆安县君为庆安郡主,食邑九千户。”
孤手中一松,差点跌坐在地。
侍奉在一旁的起居吏与郎官开始记录。
天子一言九鼎,郡主之位即刻便载入内朝史册中。
席上诸妃嫔、命妇、宗室子等皆出席俯首:“圣上万万岁!”
“庆安,你……”皇祖母皱眉,她似乎想斥责庆安姑姑,但神色几经变化,也终究只是平静地叹道:“你谢恩吧。”
庆安姑姑匍匐于地,无比顺从。
凤之跪在一边,看不清表情。
那是孤第一次看见有人当面给父皇难堪。
宴饮歌舞,重新响起。
孤随庆安姑姑入皇太后下首二席。凤之入成王下首席位,一众宗室之中,他仅次于皇子。
座次是长兴宫女官安排的,代表了谁的态度,不言自明。
孤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皇祖母还是不容许旁人轻视凤之的。
虽非皇祖母所出,但庆安姑姑从小称呼皇祖母为“母后”,所受待遇也与嫡公主一般无二。凤之既然是庆安姑姑的孩子,皇祖母当然会百般回护他。
木樨宴会上众目睽睽,符凤之位列宗室之首,一向温和避事的羊太后明确地公开了自己的态度。
来赴宴的贵胄,明日就会将这态度传遍整个京都。
木樨宴会之后,又要变天了。
桂花香气萦绕宫殿,席间有剔透桂枝,簇簇金桂摇光动影,犹带露珠。孤仔细看,才发现那是黄玉和翡翠雕成的摆件,一颗颗细小如米粒的黄玉被雕刻成桂花的样子,穿在微微颤动的金丝顶端,同墨绿的翡翠叶子一道攒成桂枝,然后镶嵌在通体无杂质的黑色晶石上,在烛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华,犹如露水折射月光。
父皇淡淡的,众人也不敢像先前那样尽情嬉乐。似乎连奏乐的乐工都不敢鼓弦了。
庆安姑姑神态自若,她一改往日冷淡,频频向皇祖母敬酒。
皇祖母说:“庆安,你大病初愈,精神也终于好起来了,哀家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酒终究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少喝一些。”
“母后说得是,我以后会注意。”庆安姑姑道,“今日满园木樨盛开,令人想起当初与先皇、母后您同在木樨园中游戏时的情态,当年种种欢娱,仿佛犹在眼前,但逝者如斯,竟然已经三十余载了。我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便忍不住多饮了一些。”
皇祖母叹息道:“原来你还记得。那时你才四五岁,比鸾儿还小。先皇喜爱你,即使政务繁忙,也每日来长兴宫看你。”
“先皇与母后待庆安的恩情,庆安无以为报。”庆安姑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母女之间,谈什么报答。”皇祖母道,“你自出生后就在哀家膝下抚养,与哀家亲生骨肉也一般无二。哀家的瑞安公主没能留住,你来了,就好像瑞安还在哀家身边一样。哀家总是盼着你好的,你……你要知道。”说到此处,皇祖母的声音竟然也凝迟了。
庆安姑姑低头用袖子拭泪:“仲卿去后,我本已万念俱灰。有时候想想,其实倒不如和他一起去了便罢……”
皇祖母立即道:“这是糊涂。别的不说,你还有凤之在跟前,难道连他你也不管了?”
凤之在对面,隔着伎人舞动的彩袖关切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看起来疑惑、急切,但又不得不隐忍。奏乐声掩盖下,庆安姑姑与皇祖母的对话根本传不到他那里去,不知道凤之如何地煎熬。除了周围侍立的宫人和女官,恐怕只有孤能一清二楚地听见她们说了什么。
庆安姑姑说:“若非今日母后派遣来的女史随我一同去木樨林中,并开导劝解,我恐怕还要执迷不悟。”
皇祖母看了看孤,道:“是鸾儿带去的崔女史?”
原来那女史姓崔。
庆安姑姑道:“正是。”
孤赶紧接道:“崔女史安顿好我,就和庆安姑姑一起去木樨园中了。”
至于是在木樨园中才找到庆安姑姑,还是早在含英殿便见到了庆安姑姑,这就不是能在此明说的了。
皇祖母点头道:“难怪一去便是这么长时间。崔氏上个月初才升为女史。她虽出自寒门,但聪慧过人,平日里侍奉也十分贴心。”
庆安姑姑说:“母后果然识人善任,长兴宫中女官个个灵巧。我与崔女史亦相见恨晚,今日畅谈许久,竟尤嫌不足。”
皇祖母笑道:“非是哀家识人善任,恐怕是你屡屡慧眼识珠罢了。当初便有瑶姬先后得了你和皇帝的青眼,如今若你看这孩子有缘,哀家便也将她赏给你。说起来,崔女史怎么没随你们一起回来?”
瑶姬是孤的生母,成为父皇的嫔妾之前,是长兴宫女史。
萧骞当日在长兴苑中辱骂孤,说孤是“下贱婢女生的”,就是这个原因。
孤的母亲不是世家女,连寒门都够不上。她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从某种程度上说,连崔女史都不如。
崔女史至今仍留在含英殿。她情绪不稳,我们不敢将她带到众人面前。
孤从席上起来,跑到皇祖母案前行礼道:“请皇祖母恕罪。鸾儿私自命令崔女史去桂树林中折桂枝,但她光顾着和庆安姑姑说话,没折桂枝给我,我生气了,正罚她重新折呢。”
皇祖母淡淡道:“你呀……”
庆安姑姑道:“女史刚刚受罚,难免落泪,恐有污圣听。虽然母后赐遣,女史该上殿叩头谢恩,但女儿恳请母后体察她人小面子薄,就让她跟在我的车架后面入将军府吧。”
皇祖母点头:“也好。难为你肯为她周全。”
孤与庆安姑姑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如释重负。
但我们显然放心得太早了。
孤刚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殿外忽然一阵骚乱。接着九江王幼子萧骞便醉醺醺闯进来,拖着一个人。
孤一见之下,不禁猛地站了起来。
女史!
“圣……嗝!圣上!”萧骞满面酒气,摇摇晃晃,却抓紧了不断挣扎着的女史。他像抓住一只不识好歹的猎物一样,略带些骄矜与不满,向满殿的人展示:“求圣上将此女赐给侄儿为妃!”
满座贵胄交头接耳。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掩袖嗤笑,有人惊慌失措,有人着急地向萧骞使眼色,但后者完全没有理会到。
庆安姑姑轻声说:“鸾儿,坐下。”
孤回头看她,庆安姑姑慢慢地摇了摇头。
孤心中瞬间闪过百般计较。萧骞……女史之前的惨状,是他造成的?他为什么盯上崔女史?
父皇笑道:“原来是骞儿。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萧骞踉踉跄跄地,拖着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拜倒在地:“圣上,臣真心……真心喜欢她……求圣上恩赐!”
孤忽然想到几天前贤去阻止萧骞与凤之其冲突的事,难道萧骞当时找的就是崔女史?孤转头去看贤。
贤只是敛目饮酒,异常冷淡。
女史狼狈不堪,挣扎不已,目中莹莹含泪,面上悲愤屈辱。她脸上还带着伤,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区区婢女,何堪为妃? ”父皇淡淡道,“骞儿年纪也到了,选妃之事,自然要托太后好好谋划。”说着看向皇祖母。
皇祖母还没开口,萧骞不管不顾地嚷道:“寻常婢女,臣也看不上!但是这个……这个……”
“但是这个,我已先一步向皇太后讨来了。”
庆安姑姑冷冷截住他,说完出席下拜:“母后,这就是我先前说起过的女史。”
“庆安竟会和人抢东西,真是难得。”父皇呵呵道,“这下子麻烦了。”
“可、可是……嗝!”萧骞着急起来,“县君不是已经抢了一次……”
“无礼小儿,狂妄至极!”庆安姑姑站起来,对着下首的萧骞呵斥道:“论辈分,我是先皇与太后抚养的义女,是你的姑姑;论爵位,我是圣上亲封食邑九千户的郡主,而你只是没有封地的王子。你竟然敢以下犯上,藐视先皇、圣上之威,公然与我抢人么!”
萧骞被骂得愣在当场。
父皇也呆了一瞬,随即笑起来,同皇祖母道:“哗,母后,您看看庆安的样子,母老虎一般。”
皇祖母八风不动:“庆安说得有道理。何况哀家先前的确允诺了她。”
父皇笑眯眯地:“朕也觉得她有道理。庆安总是有道理的。”
“不过骞儿到底是客,和客人争夺区区一个婢女,倒显得小器了。”父皇道,“这样吧,骞儿,朕再着人选良马五十匹、猛犬一百匹,明日送到你的驿馆。眼前的这个婢女呢,就还是让给庆安郡主,如何?”
萧骞急了,酒气尚勇,口齿不清地胡乱说着:“县君要她干什么?她都……我父王爵位比县君高!我父王有六十万兵员……”
安如海及时搀走了萧骞:“小王子,您喝醉啦。明日就有五十匹良马、一百匹猛犬送到您的驿馆中,您还是早点休息……”
一大群侍者簇拥着萧骞,顺带着将女史也架走了。
孤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抬头却看见凤之的目光,他正盯着父皇,满脸怒火。
大胆!孤在心里大喊,快把脸低下来!
凤之好像听见孤心里的声音,略有所觉地又看了孤一眼。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场闹剧的中心萧骞与女史身上,暂时没有人发现我们的异常。
很多年后,孤与凤之成婚,凤之跟孤坦白:
“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利用,差点连累母亲。在你面前被人设计,而同时你却帮母亲救下了一个人。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低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