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令》涂丁

5、第五章

　　在书院呆到秋试结束，暑气和初凉此消彼长。宋子衿学完了百草注解，象潭有意让他去再读医书。

　　私下里象潭说过，宋子衿性格温善，而宋家又是做药草生意的，不能对药性一知半解。这样不得要领反而会害了百姓。

　　宋子衿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而这一世他本就不打算做官入朝堂。上辈子因为想和殷相如照应着，他入了朝他才发奋读书考进去。而那时宋秋白早已病逝，他家的生意没人照看尽数荒废。后来殷相如策反需要钱，他就把家底儿和祖宅田地全卖出去养兵，到上一世死时他已经两袖清风，连家也没了。

　　宋子衿如今下定决心学药理，就没参加秋试。宋秋白知道他有心继承家业，也算支持。而殷相如秋后放榜时在揭东城算是闻名了。

　　十二岁登榜，史上最年轻的秀才。曹缀又来了一趟宋宅，抱着儿子好一顿夸。连终日呆在佛堂的老夫人也专程去见了他一面，给了不少文房四宝和书册。

　　殷相如倒是宠辱不惊，得了书就整日埋头在房中阅读，好像登榜是意料之中。宋子衿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自信。现在想想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必然不是池中物。当初围着他团团转的自己，真像个碍眼的苍蝇。

　　这一世宋子衿最满意的就是他和殷相如的生命轨迹已经很远了，而且看上去还会越来越远。

　　其实不需要他做什么，殷相如也会离他越来越远，他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硬要凑作堆只会两败俱伤。

　　宋子衿躺在院中树下的软榻上胡乱想着，头上满树的花已经谢了，叶片也在由绿转黄，到明年春试结束，殷相如就会离开这里进京。

　　那他就彻底自由了。等他接手了家业，清一批人，然后天高皇帝远，殷相如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他家一点东西。

　　“都准备好了？”曹缀半倚着宋秋白，一双涂了鲜红丹蔻的手在他胸口游弋。

　　“嗯。南铺已经卖出去了。”

　　“那怎么够呢――你也知道，京城，花销肯定是高一些的。”曹缀柳眉一挑，“等相如日后谋得一官半职，少不了上下打点。药材生意近两年不太好做，我也是问了人的。”

　　“那子衿……”

　　“这两个孩子关系那么好，等相如进了京稳当下来，一定会接子衿过去的。”

　　“也是……我这身体最近也不爽利，老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昨儿和赵金全谈卖铺子的事还半道儿睡着了。”

　　曹缀从榻上直起身子，一张脸写满了担忧：“那可耽误不得，还不快去看看？你还当自己是半个大夫？”

　　宋秋白见她担心得紧，心下十分温暖，抬手搂了搂曹缀，声音沉沉：“等我睡起来，就去。”

　　李彤摇醒宋子衿的时候，已是日半黄昏。他一动，身上披着的毯子就掉了下去。李彤给它捡起来掸好，叠叠放在怀里抱着，面颊红通通地看着他说：“少爷，你猜奴刚刚看见谁了？”

　　宋子衿揉揉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奴刚才遇见华公子了！就在糖饼店。”

　　“糖饼店？你买了什么？”宋子衿对点心的兴致更高些。

　　“瓜子酥什么的……哎呀少爷，你听到了吗！奴遇见华淡楚华公子了！”李彤捧着自己圆圆的脸，一脸荡漾。“他可真好看啊。比殷公子还好看，殷公子就是太冷了。”

　　“行了，我肚皮都要饿个对穿，晚膳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少爷你怎么现在男女色都不近了呢？一心就惦记着吃。”

　　宋子衿故作深沉：“佛经抄多了，已经看淡了色相。”

　　李彤不明觉厉，抬腿跟着自家少爷进屋，把怀里抱着的衣服放进柜子里。

　　“明天跟我去一趟南铺吧，父亲几日都没回来，我有些担心。”宋子衿夹着菜讲。一般仆人都是不能和主人同桌的，但宋子衿不在意那些，他把李彤当成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吃饭也是同一桌的。李彤坐在他边上，捧着冒尖的一碗饭问：“少爷惯常是避着老爷去玩的，怎么这回还要去找他了？”

　　“儿子看望父亲还要有原因？”他懒得解释是去认药。

　　药材单从树上的描写去看是不够的，不同的土壤，水源，培植方式，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药材。而它本身的色，香，需要他真正去观察。

　　“行是行，不过不需要跟折双打个招呼吗？万一老爷不乐意了……”

　　宋子衿眉毛一挑，不悦道：“她把自己当成主母吗？还能管上我了？”

　　李彤见他生气了，不敢再多嘴。是啊，少爷才是未来家里管事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宋子衿就起了。他走到院中，感觉比之前更冷。叫李彤回去取了件更厚的外袍。

　　他看着院子里的树等着，视线又落在地面厚积的叶子上。马上就要入冬了，距他重生已经过去了一年。

　　上一世十四岁生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宋子衿站在苍莽的白雪中，第一次对殷相如剖白自己的心意。他看着殷相如的脸由惊转静，一张脸慢慢羞窘得通红。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那个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语的人身边。跑出好远他才回头，地面纯色的雪幕被他的脚印破坏了美感，像名作上泼了煞风景的墨。那个人的身影也早看不到了。

　　宋子衿已经习惯了身后空无一人。正如他不带一物地来到这世上，又形单影只地走。这一颗心不知道应该归还到何处去，可怜他连个能交付的人都没有。也不能怪他如今把心变成一颗石头，这样不会累，也不会痛。

　　他正沉浸于如冷风一般沉郁的忧惘中，李彤轻快地走近他身旁，抬头唤他时他还没能从情绪中抽离，看着眼前李彤尚年轻的脸，想起后来他义无反顾卖掉家宅和家仆时，这孩子怕是吃了很多苦，一时间心酸得紧，不由得伸手抱住了对方。

　　“少……少爷？”李彤眨巴眨巴眼睛，脸颊耳朵都红通通的。他家少爷从不喜和人亲近，这突然间是怎么了？

　　宋子衿放开他，一双眼温柔得要看化了他。李彤一下被迷得找不着北，心想他家少爷真是越长大越迷人了。

　　“一时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伤怀。走吧。”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