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使坠落索多玛城》浪雪

9、唯一的交点

　　自从见深毕业，每个寒暑假他回来，我们都会见一面。在什刹海附近的餐厅里，他请我吃一顿饭，然后我们聊天，说半年来发生的事。

　　从来没有暗示、试探、猜测，因为我们早已心照不宣。有时我常常会想，那个午后在车库里看到他们两个，是不是一种幸运？这反而让我们更坦诚地面对彼此，免去了许多尴尬。

　　只是有一件事见深可能并不知道，我和SLIM也单独聊过一个上午，就在他们毕业的那个暑假，给他饯行的前一天。

　　之前我并没有设想过我和他会有什么交流。我们知道对方的存在，却永远也不会打招呼或问候。但某天晚上，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景颐，我是SLIM，明天上午你可不可以出来，咱们聊聊？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厅。”

　　这条短信让我对这个人生出些好感来，言简意赅，含蓄但不晦涩，选择的地点正大光明，充分为我考虑。

　　我回：“好的，几点？”

　　“九点可以吗？”

　　“可以。”

　　“谢谢。”

　　“没事。”

　　来回一共六条短信。几毛钱，安排了两个本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的人的见面。

　　我不害怕，这个人和我没什么关系。但去之前，我化了很浓重的眼妆。我想，我内心还是恐惧的，怕直面他的时候难以掩饰退怯的目光。

　　对着镜子细细描画眼线、眼影、睫毛膏。拖下最后一笔眼线的时候，墨色的眼线笔留下焦黑的线条。我忽然觉得好笑——我是要去见“情敌”。

　　上午九点，咖啡厅里人很少。我准时，他提前了三分钟。

　　我们各要了一杯卡布其诺，这是很适合情境的饮料。如果我们之间冷场，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就可以一起低头搅拌奶泡。其实我喜欢的是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苦而醇厚，而且酸涩的后味不那么浓郁。

　　他坐在我对面微笑——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肌肉坚实，成绩优秀。SLIM是一个多好的男生，应该有不少女生心仪于他。如果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会很自豪。

　　外人眼里，我们是什么关系？同学？一般异性同学不会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相顾无言。朋友？朋友应该聊天大笑，不会这么安静。情侣？情侣何必这么寡淡地干坐着。

　　“你知道，我和见深在一个班，高一才认识，比你们认识晚三年。”他笑笑，目光随意落在我身后的某处，“嗯……咱们学校吧，很好，所以……有些时候也很压抑，很多人都会找办法发泄……”

　　“所以你们就在一起了？”我审视地打量着他。

　　他的目光里出现一刹那的惊慌失措，但立刻恢复原状：“也不是，我是喜欢过他的。第一天报道的时候他坐在我斜前方，当时我就很惊讶，他……很漂亮。”

　　见深真的很漂亮，是一种惊艳的美。他有一双极幽深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浓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抬头扶眼镜，那一刻我惊为天人。

　　我冷笑：“仅仅是‘喜欢过’吗？”

　　SLIM一点也奇怪我会这么问，他很坦然地看着我：“我们是高三才在一起的。你才上完高二，等你上了高三就明白了。那会儿太纠结了，只想找点什么转移一下精力……”

　　——“所以就顾不上性别了是吧？”

　　我不想这么不停地贬低讽刺他，我只是不喜欢他提到见深时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即便他是我的情敌，我也希望他在乎见深。

　　“你这么说也可以。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们不光是为了消遣，我们是有过感情的。高三这一年，见深背负了太大的压力，我只是恰巧出现而已。每次你见到我们都是在……所以你或许会认为我们之间只有欲望，其实不是的。”

　　“高考之后，出分之前，我们天天都在一起，泡在什刹海的酒吧里，从早到晚，但说的话很少，就那么对坐着……最后一天晚上，他要我吻他，当时人很多，那也不是GAY吧，但我吻了……算是我们吻别了吧。”

　　我的喉咙很涩：“既然有感情为什么还要分手？”

　　他一时沉默了，缓慢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奶泡已经破裂殆尽，和咖啡相濡以沫，不分彼此。我看到他右耳垂上有一个针孔般的耳洞，宛如一个细小的伤口，虽然微不足道，但足以产生锥心刺骨的剧痛。

　　“他要去外地上大学，我留在北京，即便不分手也是两地分居，长不了……而且，我们都想要正常的生活。我们都很冷静，知道这种感情不能延续，也从没说过什么‘天长地久’、‘一辈子’之类的话。现在差不多了，就痛快分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阵，微笑：“真的，记着我这句话，高三时会有很多人谈恋爱，高考完之后就和平分手。那种感情只是特定条件下才需要的，一旦那个条件瓦解，就根本没有继续的可能。”

　　我很勉强地笑：“是吗？高三也能改变人的性取向？”

　　他有些恼火，可在我面前极力压制：“我必须承认，我和见深都会有……取向，不然我们不会在一起。但既然我们都可以接受女生，为什么还要和世界为敌？景颐，我理解你，但今天我不想跟你讨论性取向的问题。”

　　我很委屈，是的，委屈。

　　眼前这个人，和我一直喜欢的男生在一起，仅仅因为“高三”、“压抑”、“发泄”——荒唐？还是可笑？

　　我真希望，这是劣质肥皂剧里的情节。可惜，我是其中的女一号。

　　“景颐，你知道吗，见深是很在乎你的。他从没见过你这么……这么专一的女生。很多次他都想跟你说清楚，好不再耽误你……算了，这么说太假了。说白了也是他不想那么累。和我在一起，他很轻松。”

　　我们都不说话了，一起低头喝已经凉透的咖啡。我知道，谈话即将结束了。

　　SLIM付了帐。他随便抽了一张桌子上的价目表，在背后写了一串字符。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手机号你已经有了对吧？如果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一定尽力……如果你考到我们学校，通知我一声，报道时我可以帮你扛行李。”他很灿烂地微笑，干净得如外面的阳光。

　　我接过来：“谢谢。我是文科生，应该不太可能去你们学校，不过大概还会留在北京上学。有事我会找你的。”

　　SLIM点头：“应该是我谢谢你。景颐，跟你聊天很舒服。今天的事我不会跟见深说，你明白？”

　　明白。“我知道，我也不会。”

　　结束了？

　　结束了。

　　出了咖啡厅，我们向左走，向右走，形同陌路。

　　一生中也许要认识许多SLIM这样的人，犹如两条斜线，从无穷远的地方延伸过来，在某一点交汇一次，然后继续按着各自的轨道延伸下去，不再碰面。

　　第二天，跟见深吃饭。

　　我觉得很可笑，也很荒唐。昨天，我和我喜欢的男生的男朋友把什么都开诚布公地谈清楚了，今天却和我喜欢的男生遮遮掩掩，言辞闪烁。

　　我们决口不谈感情——我曾经试图跟他说清楚，但他放弃了那次机会。

　　我希望彼此能把什么都说清楚，然后再见面时月白风清；他希望把所有暧昧和隐约打包，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四点多的时候我们围着后海散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告诉他，我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了。他问：“家里人来陪你住？还是和同学住？”

　　“和我们班一个同学一起住，在南大医院社区。”

　　“这样也好。你家太远，女孩子来回太不安全。”他露齿一笑，“我上高一的时候出了一次车祸，差点毁容，所以就住校了。”

　　我看到他脸上已经变浅的伤疤，在他清艳无双的面容上宛如刻意的破残。

　　他也是我心里的伤疤，但什么时候才能变淡呢？小时侯留下的的疤，会跟着人一起长大，不死不休地跟着主人。

　　也许，我是不希望它变淡的。我想一辈子带着他留给我的痕迹。

　　我认真地凝视他，想把他的言笑眉眼都牢牢记住。这个暑假之后，他将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上大学，我将继续在学校读生死未卜的高三。我害怕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要让他的深深刻在我心里，以后可以无数遍地抚摩。

　　那时侯，夏日傍晚的余辉已经燃烧掉了如火如荼的韶华，只残留微热的光芒，轻柔地涂抹在桥栏、湖水、房檐上。

　　我想，如果现在还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

　　“见深，当初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考到这里……”

　　“我也没想过。那会儿觉得上B中，上E中都挺好的。”他打断了我，眼神停留在湖面嶙峋的波纹上。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根本不会来！我来……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终于，我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初三时我就想对他说，我想去S中见你一面；高一时，我想在第一次见他时就告诉他，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高二时，我想问他，我还可以再考到你去的大学见你吗？

　　现在，我说了，把这句在我心里沸腾了三年的话说出来了——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在刚刚和他的男朋友见过面之后。

　　这不是一句表白，我也早已不是红着脸向男生表白的年龄。我说出来，只为给我颠簸的少年时代划一个句号。我要自己记得，在那些天天面对暴力、堕落、乱性的初中，我认识了一个见深。

　　他只是沉默。

　　之前的多少次，他总能恰倒好处地打断我的话，让这句话继续在我心里沸腾。如今，我说出来了，仅仅是片刻的沉默而已。

　　对，片刻。

　　后来，我们继续散步，说了很多不相关的话。分开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很好，就这样……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