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使坠落索多玛城》浪雪

8、熵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敲敲头，继续往前骑——一念之间，世界恢复正常。

　　自杀是可以原谅的，但在这种地方自杀就太缺乏公德了。我很同情那些坐在出租车上看堵车的人们，不想再增加他们的痛苦。

　　刚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在物理实验室的桌子上看到这么一句话——“任何时候我们都是幸福的，因为任何不幸前面都可以家一个‘更’字”。

　　对，我是幸福的。我只是成绩不好外加失恋，比我惨的人数不胜数。

　　在出分后回家是一件痛苦的事。尽管我的父母从来不因为成绩给我压力，但那种抑郁、愧疚、纠结是不需要任何外力作用的。

　　我考上了好高中，让他们荣耀，我却无力延续这种荣耀。

　　很小的时候，我的理想就是，能让我的父母骄傲地说出我的名字。如果他们哪天在外人面前说，景颐是我女儿，引得一片艳羡惊叹，那才说明我成功了。

　　当然，这叫虚荣。世界上谁不虚荣？

　　第二天，地球还是好好的。我就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因为我昨天没有跳护城河的缘故吧。

　　BITHY好象不太好。她进班的时候脸色灰暗，双目浮肿。我下意识地看眉毛，果然他也很低落。

　　我能猜到发生什么了。

　　BITHY一天都不说话，上课也不听，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我推了推她，她示意没事，然后继续趴着。

　　上操的时候，她说不舒服，要留在班里。我趁下楼的工夫问眉毛到底怎么回事。

　　“她妈昨天打她了……还给我们家打电话，是我妈接的，然后……你明白吧？”眉毛不想多说。

　　我明白。果然好景不长。

　　以前，两边家里相安无事的基础是他们成绩都很好。现在，BITHY一落千丈，而眉毛好端端的，BITHY家里当然不干。

　　家长会的时候，我见过BITHY妈妈一次。她妈妈很漂亮，难怪她漂亮。但BITHY的漂亮很可爱，让人不由得亲近。她妈妈的漂亮，却有一种锋利张扬的气息，眼睛看什么都不可一世的样子。

　　“她妈就是一个疯子！”眉毛咬牙切齿地总结。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关心他们，我已经自顾不暇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步步从地狱里走出来，他们两个一步步走进地狱里。

　　我的心理极其脆弱，容易受伤。但受伤后的自我修复能力也极其强悍。

　　嗯，期中考得很糟，反正不是第一次考这么糟，接着努力就是了，最后我总是有学上的。

　　见深有朋友了，还是个男生，那有怎样？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既然他身边的人不是我，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而且看他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总比看他找一个女生舒服些。

　　最近除了这两件事，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头疼了吧？

　　看看，世界多么美好，阳光多么灿烂。

　　不过，老天是不会让我们轻易消停下来的。学校的一部宿舍出了一件大事，给枯燥的学习生活增添了无数谈资。

　　学校有两个宿舍，一部在校园里，二部在什刹海附近。中考的时候，只有分数足够高才能住进一部宿舍。第二学期起开始有多余的床位可以争取。据说学校是拿着尺子量地图，谁家远就分给谁床位。

　　我们班有三个女生住一部，章章就是其中之一。

　　关于那个意外，学校流传了很多版本，我听到的是这样的——

　　深夜，一个男生上到女生层，用偷来的钥匙开了章章她们屋的门，进屋转了一圈，“没看到一个满意的”，就锁门出去了，进了一个高三女生屋。那个屋里，有一个女生是脸朝里睡的，他想看正脸，就把那女生拨拉过来，不慎把她弄醒了。

　　那女生肯定没醒彻底，竟然冷静地问：“你干什么的啊？”

　　他也冷静地回答：“我梦游的。”

　　然后，他出去了，那女生也就接着睡了。

　　第二天早晨，那个姐姐突然觉得不对劲，慌忙到楼管处报案，一查昨夜的录象，才捅开整件事。

　　章章说，那个男生肯定以前就进过她们屋，才偷到的钥匙。但他进来，什么财物都没动。他对学校说，他喜欢上了某屋的某个女生，可经过排查，根本没有他描述的人。

　　大家听的时候，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包括我。

　　章章埋怨：“亏你们笑得出来，我们屋人都有心理障碍了，现在睡觉连袜子都要穿好。以前裸睡的现在一律全副武装才能睡。”

　　有人大笑：“亏得你们没一个让人家满意的，不然事件可就升级了！”

　　这种事情来得快，走得也快。大家笑两天，聊两天，就算落下帷幕了。偶尔才会有人想起。

　　“喂，那个男生后来怎么处理了？”

　　“开了呗！”

　　既而，又归于沉默。

　　只是章章退宿了，准备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并在班里寻找同租者。她第一个就找的我。

　　“房子就在北大医院社区，一直是咱们学校学生在租，传了很多届了，楼里也有很多咱们的人。一室一厅，有卫生间，可以洗热水澡。两套‘上床下桌’，家具基本都全。一个月一千六，两个人平分。”

　　听她连珠泡似的介绍完，我很奇怪：“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家远啊！你不是要走德内大街回去吗？听说那里现在是低山丘陵加沼泽地，你肯定想在附近租住！”

　　原来都把我调查清楚了。

　　“我回去跟父母商量商量吧。”

　　其实，我真的很想跟她合租。一方面是真的不想在德内大街上和汽车抢道，一方面是不愿意每天面对父母。

　　我和章章去那里踩了一次点儿。很破旧的单元楼，尽管是下午，楼道里漆黑一片，灯泡竟然都是坏的。两旁堆满了杂物，不小心就会被绊到。

　　她说的屋子在四层。上楼的时候，她始终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紧紧拉着我的手，一小步一小步上那高低错落的台阶。

　　房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乱，或许是因为空。我忘了，这里不知道住过多少学长，像个家传的宝贝一样一代一代传下来，怎么会荒芜？

　　章章已经把东西都搬过来了，她说如果找不到人合租，就只好一个人住了。

　　死气沉沉的房间，因为章章的电脑、书包、书籍、杂志、衣物而有了些生气。

　　离开的时候，她抱了我一下，预祝我在父母面前游说成功。

　　那些日子，我时常怀疑，上帝是否怕我的学习生活过于单调，不断地给我上演剧情解闷。

　　BITHY和眉毛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BITHY的妈妈有工作，但那是一份几乎整天都没有什么事的工作。她最大的工作，是培养教育BITHY。所以BITHY从小学舞蹈，学跆拳道，学长笛。

　　每个母亲都想这么做，理由无一例外是“希望女儿有个好未来”。听到这些说辞，我常常忍俊不禁。所谓“好未来”，无非就是嫁得好。

　　很多人会辩解，说她们的想法没有这么庸俗。但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学成以后，靠自己的双手打拼，直到征尘满面才功成名就呢？不管承认与否，她们的愿望，是女儿出落得多才多艺，端庄优雅，然后嫁一个如意郎君，在豪华的家中相夫教子。

　　靠自己双手赚来的钱，是沾满汗水和眼泪的，酸腐的味道掩盖了纸币的墨香。

　　BITHY的妈妈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

　　开始，隐约了解到女儿和同学的恋情，她只当他们是小打小闹，没多加干预。现在，眼看女儿成绩一落千丈，她才慌了手脚，赶忙调查那个男生的前因后果。

　　眉毛家庭优越，但家庭优越也分很多种。眉毛家的那种，应该是BITHY妈妈厌恶的那种。

　　“她妈就想让她以后嫁个高干，嫌我们家是个戏子。”眉毛这么对我说。

　　乍一听这句话，我还以为时光倒流到民国时期了呢！多少年没听到“戏子”这词了？现在不应该叫“文艺工作者”么？

　　我还记得我看的第一本李碧华的书，《霸王别姬》。封面是程蝶衣浓妆的脸，眉眼模糊。上面有一排小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一开始，就没有人看好他们的恋情。但没有人想到，他们最大的阻力，竟然会来自家里。

　　BITHY整天整天地趴在桌上。每到下课，眉毛走到她身边，她就哭着让他离远点。眉毛只好在自己的位子上，一条一条地给她发短信，她根本不看。

　　班里人声鼎沸，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纠葛。BITHY低声抽噎着在我耳边说：“我不想活了……”

　　我说：“你随便想一件这之前最痛苦的事，当时你是否也有过自杀的念头？现在想想值得吗？过了这段就好了，你再坚持两天。”

　　她继续趴着，沉默。

　　星期六我在学校的图书馆过，中午和眉毛一起吃饭。

　　在成都小吃里，我要了一份排骨炒河粉，他只要了一晚紫菜鸡蛋汤。

　　“她妈真是……”他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脏字咽了下去，“她天天打BITHY，把她头都打肿了。还把她所有的发卡、手链都扔了，没收了她的钱包、手机。现在天天接送她上学，不许她和我说话。”

　　“她妈还给我们家打电话，是我妈接的……所以——”他说不下去了，我连忙表示理解。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来不及把不该说的咽下去了，“班主任给BITHY她妈打过电话。”

　　他皱眉。

　　“她说是BITHY耽误你了，不然你可以考得更好的。”

　　眉毛顿时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露。我后悔不迭把这句话说出来。

　　“操！”

　　他声音很大，饭馆里有几个人回头看他。我还没说什么，他就猛地起身要走，我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回去上自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