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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贰零零陆年,新年,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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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新年联欢会。
我们这个文科班刚刚组成三个月,联欢会的气氛自然不如原来的班级那么热情。同学们都想着早点结束回原来的班看看。班委们尽力维持着热闹,此时,正组织同学在前面玩游戏。
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堆搀了胡椒面的面粉,脸必须贴着面粉回答主持人的问题。
“请问,彭景颐最喜爱的古代文人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家都知道,被按在面粉前的同学试图用腹腔发声:“辛——弃——疾!”
最后一个字还是喷起了面粉,那个同学一脸雪白,连连打喷嚏。
坐在下面的观众们哈哈大笑。
我和BITHY坐在角落里,正在说悄悄话。
BITYY漂亮,高挑,热情,善良,是个人见人爱的女生。难得学习又好,追求者在身后排了一长队。但她竟然选了眉毛。
眉毛长了两道蜡笔小新似的眉毛,因而得名。他是个才子,出身艺术世家,是学校话剧社的骨干,会编剧、导演,演戏。应该是标准的才子佳人式搭配,但因为眉毛长得实在抱歉,两个人能在一起还是让大家都吃了一惊。
“昨天晚上你们俩出去啦?”我逗BITHY。昨天晚上学校有新年舞会,但很多人都会去外面狂欢。
她脸红扑扑的,眼睛发亮,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正看着坐在教室那边的眉毛。眉毛也深情地看着她。
直接坐到一起去好不好,又没有人管。
“我们去看电影了。”她小声说。
“然后呢?”“他抱我了。”
“然后呢?”“他亲我了。”
“然后……哦不问了。”我是不敢问了。
她一脸幸福的笑容,抓着我的胳膊。
“高兴吗?”她点点头。那边的眉毛正出神地注视着她。唉,天知道这会是怎样的一对儿。
“昨天你干什么去了?”
我就无聊多了:“去舞会呗。舞伴都快结束了才来,见了我就说,早知道你今天这么漂亮,我就不去吃好伦哥了。”
她回过点神来:“这是什么舞伴啊!为了一顿好伦哥把你晾那儿了。”
我莞尔一笑。外面纷纷扬扬地下着雪,天地苍茫。忘了是在哪儿看的,你在鱼中想起的人是你爱的人,在雪中想起的人是爱你的人。
可惜,我想起的是同一个人。
今天他们高三不用来,因为明天有很多人要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他不知出现在哪个学校的考场上。应该是华大吧?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明年的这会儿我会在哪儿呢?
能不能跟他再在一所学校?——寒裳顺兰止,水木湛……
“哈哈哈哈……”同学中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同学正站在台上挨罚,惩罚内容是用《酸酸甜甜就是我》的调唱《一剪梅》的词。
BITHY还在和眉毛对视。眉毛突然转身冲了出去。我跟BITHY咬耳朵:“他要出去灭一灭火……”
她娇羞地笑了。虽然我不太看好他们,但BITHY能这么幸福,我还是替她高兴。
联欢会结束后,我推着车去附近的成都小吃买午饭。学校的食堂濒临拆除,同学们早已纷纷准备了下家。总不能天天吃盒饭。这里是离学校最近的成都小吃,自然是首选。
前面走着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袖子口连在一起,想必是两只手在缠绵。
出神之间,车轮硌到一块砖,再抬头时,两个身影就消失在雪影里了。
我把车锁在门外,摘掉手套。饭馆里的蒸汽让我冻得冰凉的耳朵有了点知觉。
“要一份鱼香肉丝盖饭,带走。”
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正是吃午饭的时间,人很多,没有空桌子了。我对面有一个人正在埋头吃饭。他听到我的声音,蓦地抬头,我们都是一愣。
“那个……鱼香肉丝盖饭,就在这吃吧。”
那个人是我初中同学。
我初中虽然也是在西城上的,但是一所标准的三类校,同学大部分都不怎么学习,所以上了高中以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不过到底是三年的同学,有时在路上偶尔碰到了还是很亲热。
他叫了啤酒,我不好推辞,就让他给我倒了。我倒不怕醉,就是身上还穿着校服,觉得不合适。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
“烦呗……操,今天还上课。”
今天的确很多学校还会上课。听到他的脏字,我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释然了。那是我相处了三年的语言习惯,离开了一年没必要惊讶。
“你呢?混得怎么样?”
我拨拉着肉丝和笋丝:“就那样吧。同学都特强,每天都挺累的。”
“有男朋友了吗?你们学校不会没有交朋友的吧?”
我笑起来:“多的是,可惜我没有,孤家寡人。”
他也笑了,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熟悉的眼神:“是不是还想着见深呢?你丫……呃,你真够痴情的。”
我很感动,他能顾忌我,把那个字咽下去了。
他点了烟,把烟盒放到桌上,示意我。我推了过去:“没事少抽点,这是没辙了才抽的,别没事干就拿它解闷。”
他笑着收了回去。我认真地看着他——和初中比,哪里都没变,就是以前的稚气彻底变成痞气了。这是初中时我就能料到了。
也不能说我就比他们优越。再过十年,他们也收心了,大家不都是赚钱养家过日子吗?兴许我每个月比他们多挣点儿,家里房子比他们宽敞点儿,哪里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最终都在柴米油盐里熬白了头罢了。
“想过毕业了干什么吗?”
“谁他妈想那个。”
诚然,想也没用。我整天在想,未来却不会因为“我想”而改变。我记得他当初中考落榜,是家里花了钱上的民办高中。家里既然有本事让他上高中,自然也有本事上大学。毕业后再靠家里找到工作,过上几年谁还计较他是哪里毕业的?
可我什么都得靠自己。
“听说常维把小稚钓上了?”他和常维关系不错,以前那帮人天天凑在一起,不在一班也会很熟。班里同学也都知道我和小稚关系好。
“好象是。有一次我在马甸看见他俩。”
他不屑一顾:“人家小稚是市重点的,丫常维有病啊!”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叹,嘴上却说:“歧视我们市重点的呀?那你怎么还跟我吃饭啊?”
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嗯,两个人在一起不太合适。总不能把小稚拉下水吧?”
我赞成他的意思:“小稚犯傻嘛……这种事没理由的。
那天我们聊到下午两点多,他说不耽误我了,我们就各自离开。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叫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没线索,我就放弃了。不认得就不认得吧,以后不见得还会再见。再见了认识脸就好。
我还不想回家,既然有时间就回初中看看吧。
我的初中很烂,虽然我跟那儿有感情,但我还得实话实说。特早的时候北京就流传过一句话,“XX中学面朝北,不出流氓出土匪”,被很多学生拿来套在自己的母校身上。我的初中就面朝正北。
以前在这儿我看得最多的就是不良少年——各个等级的。后来看《血色浪漫》里面“顽主”打群架的故事,总觉得亲切,好象是一种远古的呼唤。想了半天明白了,北京的混混们实在没什么进步,□□时跟改革开放后的活动形式都差不多。
学校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校园很小,可是都是新建的,到处都别具匠心——假山,荷花池,草坪,还有一个哥特风格的后门。
现在到处都是雪白的,到了夏天才漂亮。各色的玫瑰、月季开得如火如荼,草坪是一片一片耀眼的绿。如果碰上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映着朱粉色的教学楼,整个色调都是血脉翕张的。
这里让我怀念,但要给我一次机会重回初中时代,我坚决放弃。
我的怀念是对逝去的时光的怀念,不是对特定地点的怀念。
当初在这里上学的日子,每天都是近乎绝望的。梦想只有一个,就是考上我现在的高中。对于一所三类校而言,想考上必须得排到年级首位,可我从来都没考到过。
奇怪的就是,最后一次中考我考到了。
有时候事儿就是这么没道理。不少比我有实力的同学都落马了,偏偏我无德无能,也没多行善事,就考上了。
大概是老天爷不忍心让我崩溃。
不过小稚比我还幸运。她是个极随性的人,中考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三模,连志愿都是胡报的。第一志愿算壮壮门面,后面的拣离家远的报——她一心想着早点离开家。结果她考上了“壮门面”的第一志愿。
我们是那年中考的一对幸运儿。
我在这里的时候,当然是个“好学生”,但其他“好学生”都不太屑于跟我交往,因为我交际面太广。
现在想起来都好笑,才多大,就学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跟哪个封建贵族学的,不同等级之间还禁止说话了?
初二时班主任还找我谈话,一回想起这件事就能勾起我说脏话的欲望。
老师们也都没变。关系最好的当然还是语文老师,她跟我们同一年进这所学校,刚教我们时还会脸红,如今已经当上班主任。
我在她们班看新年联欢会。一群初一的小朋友,咋咋呼呼地庆祝。她给我指哪个是班长,哪个人缘不太好,哪个和哪个是双胞胎……
小朋友们……唉,当年我和他们一样年轻。
那天回到家,我心情很不好,只是莫名的伤感。还有半年,见深就毕业了。拼死拼活考到这里,就为了见他一面,到头来他还是会毕业。
我从床上爬下来,打开台灯开始抄书。
这是我进了文科班以来养成的习惯,心情不好就玩命地抄书。通常抄的都是历史或政治书,根本不过脑子,只是不停地抄。
现在抄的是法国大革命那一章。路易十六问臣子,是暴动吗?臣子说,陛下,是革命。
皇帝也不是好当的,不被当世人推翻,就被后世人责骂。
现世安好了,我替古人伸什么冤。小稚有了常维,BITHY有了眉毛。
十二月三十一号。中国人再怎么西化,骨子里还是中国人,决不会在“公元”某年的最后一个晚上放鞭炮、盍家守岁——这是耶酥的出生纪念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但外面颇不安静,大多是夜出狂欢的人制造出的动静。他们不在乎这究竟是什么节日,只要能找到理由放纵一下就好。
我梦见见深了。
在我生日那天,他捧着一个大大的礼物盒来找我。我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他笑着把盒子递到我面前,那笑容……很诡异。
我注意到了,居然没顾得上思虑,迫不及待地打还盒子,里面是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笑容美艳,金发柔顺,身上穿一件CHANEL著名的黑色小礼服。
我很激动,连连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等了半天他都没有答话,我抬头一看,见深已经消失了,前方只有厚重的浓舞。
我慌忙转身找他,但四周都是雾,越来越浓重,我的视线也越来越狭窄。
我忽然又感觉到手里滚烫刺痛,那个娃娃出血了!
很逼真的血,粘稠的,腥甜的,湿嗒嗒地淋了我一手。她的血,好象还在腐蚀我,因为我手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我拼命地甩手,想要扔掉这个可怕的娃娃,但她死死粘在我手上,根本甩不掉……
她精致的脸还挂着笑,一双湖蓝色的大眼睛嘲弄地盯着我……
我浑身一抖,惊醒了。
半夜两点半。
天寒地冻的一月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