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使坠落索多玛城》浪雪

3、我还不知道，一切已经开始

　　8月1号，同学们到学校领档案。

　　得意的，失意的，都表现得神采飞扬。副班长决定复读，但始终履行着她的职责，认真地完成一个副班长最后的使命。

　　我们一同去了地安门的避风塘。

　　上次那顿“散伙饭”也是在这里吃的，那天是去学校取分数条。当时的心情比现在差，可那次聚会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那天，我们玩了一整天“国王游戏”，同学们无论成绩怎样，都很给面子地接受惩罚。包括让一个胖男生和一个瘦女生互换上衣；让一男一女和交杯酒，杯子里装的是咖啡加雪碧；让两个男生手拉手围茶楼走一圈……

　　我记得玩到最后，整人的损招都让我们想尽了，实在找不出什么精彩的招数，可大家还是在笑，笑得泪流满面……

　　今天人比上次多，也大多数是得意的，但气氛远不如上次。也许是人太多的缘故，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嘈杂的声音，却分辨不出究竟谁在说什么。

　　我身边坐的是一个不太相熟的男生。他应该是个失意者，但我们不用替他担心，失意对乐观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他要了一杯清咖和一杯牛奶，正在自己对奶咖，嘴里抱怨着：“上次我们到这来，我要了半天东西都没人给我送来，操……考得低连服务员都歧视我！”

　　我感到索然无味，悄悄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离开。档案袋又轻又薄，里面装着我的前生今世。

　　同学们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我的离开。这样最好，不要扫大家的兴。谁都知道，这可能是各奔东西前人到得最齐的一次了。

　　章章看到我了，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声问：“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我那个同学，明天动手术，我得回去准备东西。”

　　她明白，跟我说再见。

　　我心里一酸，很快转身离开了。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的视线一直很模糊。我试图回忆在这个班级的一点一滴，回忆和章章住在一起的日子，回忆眉毛和BITHY惊天动地的爱情，回忆每一次春游……每一段影象，都在变清晰前消失。

　　因为里面总有让我心痛的片段。

　　小稚要先去常维家取药。我回到家，大概收拾了一下，开始煮粥。

　　直到厨房里满是蒸汽，小稚发短信来，告诉我她已经到了。

　　到底是孩子，她带了很大的两个包来，像是要住一个月。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毛绒猪。

　　“喏，这是我姥姥炖的牛肉汤。”她拿出一个保温桶，“先放厨房吧，明天咱们吃。”

　　我们喝完粥，决定去物美超市买东西。小稚手术之后肯定要用到不少东西。

　　什么都在一念之间。

　　这是我至今度过的最狼狈的一个夜晚。

　　一念之间，我们在交款前多去买了一包纸巾；于是，我们没有坐上超市提供的班车；于是，我们在半路上淋了大雨。

　　回家后，我们两个都湿透了。我让她赶快去洗澡，自己在厨房把我们俩的外衣洗了洗，然后扔进洗衣机甩干

　　厅里的地上都是水，我找来拖把拖干。

　　一整天的情绪都很低落，此时的狼狈更渲染了我的情绪。小稚从卫生间出来，我尽量不表现出来，也赶快进去洗澡。

　　衣服晾在凉台，外面倾盆大雨。雨声是惶恐不安的暴虐，发泄着倾倒天地的力量。我关上凉台门进屋，小稚说，咱们把牛肉汤倒出来放进冰箱吧。

　　我从没使过这种老式的保温桶，想不到它那么娇气，在我用勺子拨拉牛肉的时候，桶炸了。

　　我们都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看牛肉汤从桌上流到地下，我手上鲜血淋漓。

　　怎么会……

　　我浑浑噩噩地去找扫把，给了小稚一卷手纸和一个垃圾袋，让她先把汤都擦掉。

　　四溅的保温胆片有如破碎的镜子，映照出无数个我。我手上沾满油腻的汤汁，出血的伤口一阵阵的刺痛。心里不停地在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桌上很多东西都被牛肉汤泡湿了。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收拾碎片、擦地……

　　勉强把厅里收拾干净了，我才想起来处理伤口。血根本止不住，所以看不清有没有残留的玻璃。我大概摸了一下，应该没有。

　　“还好没有崩到脸上，不然真完蛋了。”我不想让小稚心里感到沉重，甚至把电视打开，看《炊事班的故事》。

　　她的脸色很难看，帮我上碘酒的时候小声说：“这不是个好兆头……”

　　“别瞎说！”我打断了她，“这叫碎碎平安！”

　　我们聊天，借此安抚受惊的心。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说到这件事，她还在笑：“我一直吐，就跟他说了。我们心照不宣地去成人用品商店买试纸。那个老板还一本正经地教我们怎么使。试纸得早晚各测一次。早晨那次显示怀孕，他说晚上再看看吧。晚上我自己测完，就给他发短信——你要当爹了，高兴么？哈哈！”

　　我忍不住骂常维：“他也太不负责了！知道会出事还不采取措施！”

　　小稚不笑了，声音很小：“不是的……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其实、其实每次……唔，他都……在外面……”

　　我听了很震惊，也很疑惑：“你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吗？他怎么会这么有经验？”

　　她赧然一笑：“他那些哥们儿教的吧？要么，看A片看的。”

　　两个中学生懂什么？连孩子都差点生出来。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黛玉十五岁，照样和宝玉爱得刻骨铭心——更有人说，那应该是“我长到今年十三岁”。跟古人们比，我们已经晚熟了。

　　将近十一点我们才睡。我把闹钟上到五点半，明天早晨叫她吃药，然后她可以继续睡，我就玩会儿电脑好了。

　　曾经，我多么期待这个晚上。那时，我的计划是，我们两个去广西玩，比父母晚一天走。这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收拾行囊，彻夜聊天，聊我们一同度过的小学、各自的中学。然后第二天一同踏上旅途……这是我们早早就承诺给对方的。

　　可是现实这样嘲弄我们——在经历了一个疲倦的晚上后，明天她要面对一场死刑。

　　更糟糕的是，睡在我身边的小稚，已经不是以前的小稚了。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也曾因父母外出住在一起。那时，我们兴奋得整夜都在聊天，讲鬼故事，吓得自己瑟瑟发抖又哈哈大笑。睡梦中，我感到塌实。我知道身边这个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今天，我却如坐针毡。

　　不时的，一个个念头冒出来——她身体里有一个即将被杀死的孩子！她曾经和一个肮脏的男生这样睡在一起！

　　一整个晚上，我都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很多人，很多事。混沌之中，我好象迷迷糊糊做了个梦——那种自己意识还清醒，还可以控制四肢时的梦。

　　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站在我面前，僵僵地笑，机械地站在底座上，两手举在胸前，伴着八音盒里的音乐一圈一圈转……不知为什么，我竟会被这种一点都不可怕的梦惊醒，然后再也没有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刚有睡意，但闹钟已经响了。

　　洗漱过后，是五点四十五。我打开电脑，玩仙剑98柔情版。

　　将近十年，这款游戏在电脑上看起来像是打了马赛克，音乐刺耳。但对白历久弥新。

　　在水月宫的塌上，灵儿垂泪念完诗，李逍遥搂住她，做轻浮的承诺。灵儿红着脸问：“可当真？”李逍遥说：“句句出自肺腑，相信我。”

　　然后，屏幕变暗。

　　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誓言？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姚仙让月如死去，救了李逍遥一命。如果两个人都摆在他面前，叫他如何选择？

　　灵儿有了他的孩子，他一辈子都欠灵儿的。但逍遥哥哥的梦想是当大侠，闯荡江湖。能陪他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行侠仗义的，是月如。他当然也可以娥皇女英，左拥右抱。那样就真的是故事了。

　　看看表，将近六点了，我把小稚叫起来。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吃完药，又蜷到床上去睡。

　　我关掉仙剑98版，打开仙剑二。

　　标准的RPG游戏主角设置——初出江湖的男主角，带着三个风情各异的女主角。

　　我最烦看他们絮絮叨叨的对白，只是不知疲倦地练级，练级。

　　打游戏的意义，只是看到升级提示牌时短暂的快感。

　　快感多了，也逐渐变得索然无味。

　　屋子里传来响动，小稚慢吞吞地走到卫生间，半天才出来。她脸色发青，有气无力：“你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药。我开始出血了。”

　　她把铝板递给我，我退出游戏，在百度输入“米索前列酵片”几个字。立刻，网页上出现无数条链接。

　　“终止早孕药。具有宫颈软化，增强子宫张力及宫内压作用……”我选了一条简明扼要的读给她听。

　　原来，死刑已经开始了。

　　她点点头，继续回屋睡觉。

　　我接着玩游戏。七七在冰火洞救了小虎一命，小虎说，七七，你对我太好了……

　　从男主角嘴里说出的“一辈子”三个字，都轻松得像是在说“一张纸”。

　　早晨小稚不能吃饭，我也不准备吃了，但我关了电脑，炖了一锅银耳莲子羹。这是我最拿手的甜品。做完手术，估计她也吃不下别的。

　　七点五十，我们走向医院，七点五十五，我们到达门口。

　　我随手买了一份时尚杂志，用于消磨等她的时间。她说常维要来，咱们等一会儿吧，我说行。

　　常维极力在我面前装成一个负责任的男生，偏偏在今天迟到。小稚给他打电话，他解释自己起晚了。小稚说，那咱们就先进去吧。

　　医院今天上午有三个人要做人流。三个人坐在妇产科门前的椅子上，轮流进去测体温、检查身体状况。

　　在两个穿着时尚的成年女子中间，小稚显得那么年幼。她今天穿着第一次来时的黑裙子，尽管胖了不少，但脸上的稚气依然。

　　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彭景颐吗？我是夏老师啊！”

　　哦，那个老师。今年是我的高中百年校庆，暑假里我帮着编校庆纪念册，夏老师是主编。

　　“这两天你可以来我家帮忙吗？我现在需要人帮我插图片，必须要看过所有稿件才可以，所以只有你行。”

　　我根本没犹豫：“可能不行。我一个同学要做手术，现在住在我家，我得陪着她。她一会儿就要进手术室了。”

　　“她家不能陪吗？”

　　我真是奇怪，我说的太含蓄了是吗？“她不方便让家里人知道。”

　　“什么手术啊！”

　　“人流！”我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

　　“是咱们学校的吗？”她好象很紧张。

　　“不是。”

　　“哦！那就可以理解了……这样吧，你把那同学也带到我家来。现在就我一个人住在这边。”

　　碰到这样的老师我实在没办法：“那我再跟她商量一下吧，一会儿给您回电话。”

　　第一个人刚进去，还在测体温。小稚问：“怎么了？”

　　我把情况跟她说了，她说：“没事，我可以呆在常维那儿，晚上再回来。”

　　“那怎么行？我不能让你做完手术就在外面乱跑！”

　　“没事的嘛……”

　　我们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让我去。

　　我给老师回完电话，里面叫小稚进去。我出去看了一眼，常维正坐在等候大厅里。他今天要敢不来，我下次见他一定抽他，我说真的。

　　屋里的大夫面目还算和善，一直在问小稚什么。她脸色憔悴，每句话都答得很简单。

　　一个星期前，她第一次来做检查，笑容飞扬。

　　短短七天，就可以让人苍老这么多。

　　我甩掉脑子里这些奇怪的念头，打开报纸。上面印着服饰、美容、娱乐、电子……各式各样的奢侈品在我眼前晃动。

　　几块钱的报纸，就是卖给买不起的人的。

　　如果哪天我宽裕到买一支DIOR当作曼秀雷敦使，我才不会再买这份报纸。如今大学生毕业的首月工资，只能买三盒CHANEL新出的山茶花唇彩。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把自己上学的学费赚回来。

　　小稚终于出来了。然后，还要等第三个人。

　　我找不出什么话题，只好给她讲刚在报纸上看到的娱乐圈绯闻。她在听，但目光游离外物。

　　第三个人也出来的时间，是九点半。

　　一个护士大声说：“你们三个跟我走，家属也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