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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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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章早就到了,正盘腿坐在地上挑书和报纸。我们俩各用一套“上床下桌”,我一看到自己的桌子头就大了一圈。天知道这么乱我是怎么用的。
半盒落满灰的化妆棉,一支没盖帽的眼线笔,一盒眼影——刷子竟然放在外面……见鬼,我是什么时候用过这些东西的?
“那是你去年年底考艺术的时候用的。”章章看我在发呆,转过头提醒我。
我的头更疼了——我什么时候考过艺术?我不是要去学古典文学吗?
算了,收了再说吧。
原来年纪这么小也会健忘。
“哎,你最近……有什么事啊!”章章好奇地问。
“一个小学同学怀孕了,我得陪她做手术。”
章章咂了咂嘴:“真恐怖。是小稚吗?”
“别瞎猜。”和章章住了那么久,她当然清楚我的朋友都有哪些人。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早已经失去联系了,只有小稚还一直那么亲密。
“那她男朋友是什么人啊!”收拾东西是最无聊的事,当然希望有个人聊天。
“很糟糕的一个人,成绩不好——根本就不学,身边一大堆狐朋狗友。最过分的就是从不掏钱,什么都是我那朋友买单。今年情人节他竟然找我朋友要钱去泡别的女生。”常维在我眼里,的确一无是处。即使没有这次的事,我仍旧这样评价他。
章章来了兴趣:“那一定长得很帅吧!小稚不是重点学校的吗?”
“我又没说就是小稚——长得还行吧。”
听我这么说,章章更确定了他很帅,自顾自地评论开了:“我最恨这种小白脸了,为了自己爽让女生受这么大痛苦,亏他还是个男人!这种人就该遭天打五雷轰!”
我全身都很疲倦,看到桌上堆砌的东西,眼皮沉沉的。
“喂,景颐,你怎么这么蔫啊!打起点精神嘛。”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扔进塑料袋里。高考前最后一次上课的笔记还摊着,怎么搞的,两个月来我都没收拾过吗?
“嘿,你知道吗,眉毛和Bithy又开始闹分手了。”她又找到一个八卦的话题。
我勉强提起点兴趣:“这次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家长不管他们了,爱情就不刺激了?”
章章大笑起来:“你真了解他们!这就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效应。以前家里逼他们分手逼得越紧,他们感情越好;现在没人给压力了,自然就不好玩了。”
同学们高考后的生活大概都是如此吧。恋爱,分手,八卦。考之前总觉得世界上什么都好玩,考完了却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说到底玩的还是考前那些。
我又想起了小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很生气,生气她自暴自弃。但冷静下来想想,她从小就很有个性,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发泄,她会把自己憋死的。
常维当然不好,可他是小稚的救赎。
三天以后,我再次陪小稚去了医院。
三天,她竟然胖了一圈。三天前平板的身材忽然间膨胀开了,但真的多出一种不一样的风韵。
从一楼到三楼,她一直在向我描述那个药有多恐怖——“这么长一根管子呢!”我的胃蠢蠢欲动,但不好表示出来。
到了妇产科,她一下子沉默了。也许是上次的事留下的阴影。
程序还是那样,排队,等待叫号。我们合计了一下,她考驾照的时间就定在这两天了,我也要去学校取档案。最后能在父母离开的第二天让她住到我家,第三天手术。
里面叫到她的名字。这次不那么麻烦了,直接叫她去化验。
小稚说:“我有种预感,没好。”
她不想听我说什么,又拿出十字绣来。乌龟需要绣两只,缝在一起,中间填充棉花。她在绣第二只。
化验室叫到她,我去取单子,上面写的跟上次一样。
她预感这么准,为什么没预感到自己会出事。
医生看到化验单,皱了皱眉:“去做B超吧!”
我们都喘了口气。
接下来,又是交钱、找科室。是常维掏的钱,小稚只是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放射科有很多人在等,前台的护士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今天上午结束了,你们下午两点再来吧。”
我问他们中午去哪儿,小稚说,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吧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我一个人回了家,顺便买了两个馅饼当午饭,是茄子尖椒馅的。如今烙馅饼的也不容易,皮像塑料袋那么薄,馅是一片茄子贴着一片尖椒。
吃完馅饼已经一点半了,我看抽屉里还有最后一片面膜,决定把它贴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大口大口吞食着浓稠的精华液,它们是不是也在回忆呢?
回忆以前的小稚和以前的我。
那时侯小稚从不穿裙子,从不和男生多费口舌;如今的她穿着一件漆黑的长裙,被一个男生搂在怀里准备做人流手术。
那时侯我不会化妆,脸上长了痘痘都任它暴露在外面。如今的我已经懂得用粉底掩饰所有瑕疵。
那时侯……
这时候已经一点五十了。
我一把扯掉面膜,马马虎虎抽了张化装绵擦了擦,套上衣服冲出大门。
两个人已经在门口等了。常维换了件衣服,看样子他们中午去了他家。小稚仍旧穿着一条深色裙子,单薄得弱不禁风。她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软绵绵地靠在常维肩上。
我真怕那个尚不能养活自己的肩膀撑不起小稚。
医院里到处都有人在排队。放射科门外排满了人,连楼梯上也坐着面容疲倦的单身女子。
小稚总比她们强多了——我想。她好歹可以自己掏得出手术费,男友也没有人间蒸发,还有一个闺中密友始终陪着她。
我无从猜测她心里受了多大的伤。
放射科门开了,我一个箭步跨进去把单子交到护士手里。常维只能搂着小稚、吻她,但不会帮她抢位置。
“憋尿了吗?”护士抬眼问,眼皮上青色的眼影泛着淡漠的光
“嗯?”我没听明白,“还要验尿吗?”
护士哭笑不得:“做B超前要憋尿的!赶快去喝水!”
他们俩已经找地坐下了,十字绣现在在常维手里,他在很专心地绣。小稚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眼珠滴溜溜地转,样子很兴奋:“我马上就能看到我的宝宝啦!”
这些天我已经习惯她不在乎的模样:“别美了,赶快去喝水!护士说要憋着尿才能做B超。”
他们显然有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事,但常维马上起身去买水。
我坐下来,等候区的电视正在播《我叫金三顺》。标准的灰姑娘与王子的爱情。它给了很多女人自信——我年纪大了,我身材不好,我出身不好……都没关系,我仍旧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
小稚还很亢奋:“不知道我的宝宝怎么样哦!”
我笑了笑:“万一是双胞胎呢?”
她忽然严肃了,很认真地说:“如果是两个,我就生下来。”
我吓了一跳。她把早孕当成幸福的事已经让我吃惊,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说这种话——小稚认真说出来的话,她一定会做到。
“为、为什么?”
她眼睛里有一层深远的光:“我不能杀害两条生命……如果是双胞胎,我一定会生下来!”
“那……大学呢?”
“不上了。”
我们都在沉默。我只是想找个轻松的话题,却引出了这么沉重的对白。
“你准备怎么养活他们?”我最擅长用现实的问题打击身边的人。我学不会浪漫主义,学不会理想化。
她说得很坚定:“我卖身也要养大他们!”
好在,常维提着矿泉水回来了。三瓶冰镇的“娃哈哈”。我叹了口气,这个男生在很努力地“照顾”小稚,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照顾另一个孩子,真诚而无力。他以为冰水好喝,却不知道小稚不能喝冰水。
小稚犹豫片刻,还是不忍心打击他,开了一瓶。
等待的人们都在看电视,小稚在喝水,常维在帮她绣乌龟。
三顺眼神清澈,做蛋糕的样子很动人。曾几何时,我也盼望着能开一家咖啡馆或面包房,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一边闻着诱人的香气一边欣赏风景。现在,我会考虑那样的地方租金要多少钱,有多少关节需要打通……
“我憋好了。”她捅捅我。
我起身去问护士:“这里已经准备好了。”
“稍微等会儿,里面有人在做。”
这个社会就是有诸多规则而缺乏具体的实施方案。我看到有人已经憋的冒了冷汗。三急都是天灾人祸,人力无法控制。小稚也有点坐不住了。
看到有人出来,小稚连忙跑过去,进了B超室。
等待,等待。
常维头也不抬地绣乌龟。我拿出手机,知道没有人找我还是看了一眼,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短信存档,在那条短信映入眼帘之前,我已经触了电一般地退出来了。
总有那么一条短信,让我不舍得删又不敢看。
小稚拿着一张纸出来了。
一个不能出世的孩子的照片。
他那么小,分辨不出面目与四肢。黑白的图片欲盖弥彰似的模糊不清,昭示着一条不容于世的生命在稚气未褪的子宫中缓缓成长。旁边写着他的尺寸与年龄。
“医生说我的宝宝很好!”她下意识地抚摩着平坦的小腹,撒娇的语气。
我暗暗放心了,只有一个,那么她应该塌塌实实地动手术了。
“好了,咱们赶快回妇产科吧。”我怕他们再多说一句,小稚就会改变主意。
小稚紧紧纂着B超片子。我可以理解,终究是要终结一条生命,一条已经在她身体里寄生了三个月的生命。
我想起了李碧华的小说——《猫柳春眠水子地藏》。那个女人把打下的胎儿吞到肚中,此后仍旧每日被噩梦纠缠。这两天我已经在网上看了太多东西,说被流掉的孩子如何变成婴灵,说堕胎后的女子如何被冤魂讨债……我向来不是很信鬼神之说,现在却怕得要死。
那个孩子,不知道会不会恨我们。
在妇产科,小稚签了手术合同。
在无数危言耸听的条条款款后面,小稚签上了她的名字,字体年轻而不容悔改。
只有那样一个签字,孤零零的。我很想为她在家属栏签字,至少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面对。但我还是作罢了——有些事,小稚也许比我想的坚强。
“7月31号来做。”医生的声音永远冷冰冰的。
“不行,那天我考桩。”“我也不行,那天我父母还没走呢!”我们俩低声交换了一下意见。
“那就8月2号,不能再晚了。”
我们点头了。
“去开药交钱吧,然后做皮试。开完药前台会告诉你们怎么用。”
我和小稚在三楼等着,让常维去一楼交钱。小稚让我猜这次要交多少钱,我说药怎么也得一百多啊,反正是最后一次买药了。手术费估计得小一千。
常维回来的时候,很尴尬地说他钱不够了,光药就得四百多。
我们只好跟他下去,小稚在取款机上取了钱。
我记得小稚早就跟我说过,常维家从不给他钱,他们在一起都是她掏钱。
取药时又遇到了麻烦,药剂师非说其中一种药18岁不能吃,要我们回去找医生退。
医院总喜欢在不该认真的地方认真。有时人命关天了他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碰到这种细碎的小事却要纠缠到底。
一个成年人——尽管刚刚成年,来开这些包装隐晦的药,医生都没有多问,一个药剂师却要插手。
来不及爬楼梯了,我们坐电梯上三楼。那个医生已经准备下班,听我们说完,强忍着不耐烦签字。
真是可笑,18岁不能吃的药,难道医生签个字就能吃了吗?
我们拿着一大包药,回到妇产科前台。负责的护士是个中年女子,样子和善,看来也是有孩子的人。只有当了母亲的医生,才会那么温和地教一个刚成年的女孩。
“这些手术那天早晨带来,这些手术后一个星期吃……这两片药,手术那天早晨六点吃,吃过后就不要再吃任何东西了……八点钟准时到医院……”
他们两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药先放在常维家。
今天是7月30号,还有两天。
小稚做完皮试他们就离开了。我也要回家准备一下。父母明天晚上离开,1号我得去学校取档案,跟同学们吃最后一顿散伙饭……